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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里不只一个乞丐,一个老乞丐坐在阳光下,脱了身上的破袄,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儿抓着蚤子,另一个乞丐壮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翘着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着歌。
妇人带着小女孩在漏顶的破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女孩开始吃东西,妇人则抓过一捧柔韧的野草,开始编织什么东西。
小乞儿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有些戒备地打量着庙里的一切,但他依旧固执地向那对母女靠过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对待,小女孩对他的善意让他感到非常亲切,无依无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亲切的东西。
小女孩用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费劲地啃着馍,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湿了馍,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开心地咽下馍,看看男孩,细声细气地问道:“我叫妞妞,你叫什么呀。”
小乞儿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闪过眸子,他轻轻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妞妞咬着馍,歪着头看他,小声问道:“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儿呀?”
阿丑答道:“因为我偷了他们东西吃。”
“哦!这可不好,讨饭吃就行了呀,总会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乞讨,我做不来,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两颗大门牙都掉了,那馍馍也不知放了几天,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啃了半天,啃得湿漉漉的全是口水,还没啃下一块来。听到阿丑的话,她放弃继续啃馍的努力,惊诧地张大嘴巴,问道:“怎么会呢?难道偷东西就不丢人么?”
阿丑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虽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觉似乎就是不一样。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准备,而乞讨,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说不出乞讨的话来……”
妞妞眨着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听不懂!”
阿丑苦涩地笑笑,慢慢抬起头,看着从庙顶破洞投下的那束阳光,和阳光中飞舞的轻尘,幽幽地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来,道:“阿丑,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乞索儿。”
阿丑倔强地强调:“我不是乞索儿!我从来就没有乞讨过!”
妞妞很好脾气,让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儿,你是一个奇怪的小偷,这样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这个评价。
妞妞扭过头,拉拉母亲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给阿丑织双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过头,眨眨眼,问道:“阿丑,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
“嗯?”
“嗯!”
妞妞又咧开牙齿不全的嘴巴笑起来,丑丑的样子。
这时,一双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渐渐成形……
※※※※※※※※※※※※※※※※※※※※※※※※※
阿丑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始终执拗的不肯去乞讨,宁可去偷。
因为偷术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济,或许他早就饿死了。
破庙里一共寄住着十多个乞丐,他们一致觉得阿丑应该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这么想。
阿丑吃饱的时候,从不像其他乞丐一样坐在阳光下,一边脱下衫袄抓着蚤子,一边开着黄腔说笑话,他总是坐在破庙后院那半盘石磨上,托着下巴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妞妞觉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么。
阿丑会思考呢,别人会么?
还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见阿丑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当他走开后,妞妞走过去与那半截石碑比对了半天,认出阿丑写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写字时像水一般流畅的动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羡慕。
阿丑会写字呢,别人会么?
阿丑还会上树掏鸟蛋,会用树枝扑蜻蜓,会下河捉小鱼,不管是鸟蛋、蜻蜓,还是小鱼,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香喷喷的食物,虽然它们都无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里,阿丑的脸总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总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讨为生,受尽白眼和饥寒交迫的童年时光里,与阿丑相伴的这段日子成为她最美好的回忆。;
第三章 阿丑与妞妞
这年冬天,妞妞的母亲患了病,也许普通的病她依旧能挺下来,可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严重,妞妞娘日渐憔悴,渐渐的,她甚至不能挣扎着去乞讨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庙里,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阳光依旧灿烂,脸色依旧灰白。
妞妞趴在母亲身上无助地哭着,阿丑在另一边,泪花在他眼里打转,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自从在环山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得眼肿嗓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似乎他的眼泪从那时起就已经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着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着阿丑,眼神是那么悲伤,那种无奈、凄凉、惦念、眷恋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丑,妞妞……就拜托给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丑还小,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可是她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庙里的乞丐们都躲得远远的,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垂死的她,她从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声长叹,瘦弱的手无力地放在妞妞的头顶,轻轻摩挲了几下,便溘然长逝,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轻轻地滑到了她的腮边。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
阿丑的眼睛红了,他红着眼,咬着牙,忍着泪,轻轻将妞妞娘的眼睛抚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亲身体上,一直哭,当她哭到已没有力气再哭出声的时候,阿丑回来了。
阿丑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狗,浑身脏兮兮的,他有气无力地走回破庙,一屁股坐在妞妞身边,喘息了许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紧草席向破庙外拽。
小河边的草地上,被阿丑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坑。
人死了,要入土为安。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堆灰烬,那时候,他也像妞妞一样,只有惊恐、无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后便逃离了山村。现在他至少有力量让妞妞娘入土为安,而不是变成阴沟里的一具弃尸。
阿丑用他磨破了渗着血的双手把妞妞娘埋进土坑,坟前插了一块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从那时起,阿丑和妞妞相依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丑,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丑依然坚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两个人常常挨饿。
妞妞从小由母亲照顾着,她不大懂得乞讨,常能讨到东西的地盘又被其他乞丐占据了,她讨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户人家养的恶犬咬伤了,几天都不能动弹,阿丑又偷不到东西,她快要饿死了。
阿丑就像一条绝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边,幽幽的看着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么,其实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对她好,自从母亲去世以后,阿兄已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阿丑就那么幽幽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便用草绳扎紧了已饿瘪的肚皮,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走出去。
庙里的乞丐们立即义愤填膺起来,他们说妞妞娘养了一只白眼狼,阿丑丢下妞妞自生自灭,不再管她了,但是他们不舍得拿出一块乞讨来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们的话,她不相信那个爬到高高的树上给她摸鸟蛋、那个用树枝给她扑蜻蜓、那个捉小鱼给她吃的阿兄会丢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会回来,或许……阿兄是给她挖坟去了,就像当初埋葬她的母亲。
她想着很快就要见到阿母,心中便一阵欢喜、一阵恬然。想着要从此和阿兄分开,又是一阵不舍、一阵惆怅。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样的,可对生本能的留恋、对死本能的恐惧又叫她心里充满了惧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连想的力气都不再有,乞丐们义愤填膺的嗡嗡声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来了,他走得有气无力,可他的双手并没有磨破,也没有沾满泥土,他手里捧着那只破瓦罐,瓦罐里盛了半罐的热粥。
阿丑一口一口,嘴对嘴儿地喂给妞妞吃。
他们的命,贱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践踏,它依旧会顽强地活下去。
妞妞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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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火堆最近处都被其他乞丐占了,两个孩子在最远处,他们头顶就是庙顶的破洞,雪花袅袅地飘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盖着稻草,紧紧地抱在一起,靠着彼此身上的温度来抵御严寒。
春天来了,阿兄从一个结结巴巴、羞涩难当的笨乞讨,变成了一个很机灵、很能干的小乞丐。
昔日那个倔强着,宁肯去偷、然后被打的男孩已习惯于做一个乞丐,或许在他心里依旧藏着一分倔强、一分骄傲、一份坚持,但是为了妞妞,他把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里,雨如丝如线,在天地间织起一片密密的网。
阿丑和妞妞光着脚丫跑在雨地里,仿佛一双水中的鱼。
他们的鞋已经朽烂不堪,妞妞娘已经化作一坯黄土,不能再给他们编草鞋了。
阿丑和妞妞跑到一丛芭蕉树下,肥大的芭蕉叶子成了他们的伞,虽然雨水顺着叶子依旧流下来,可是却比直接浇在脸上舒服多了。
阿丑从怀里宝贝似的掏出那个刚刚乞讨来的馍,可它已经被雨水泡烂,阿丑苦起了脸。乖巧的妞妞忙着安慰他:“阿兄,没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馍太硬的话就咬不动了。”
她说着,努力向阿兄露出一个微笑,露出一颗刚刚长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丑揉揉她的头,她的头就乱糟糟的像顶着一个鸟窝。
两人一人捧着一半泡烂的馍,用嫩芭蕉叶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馍,填着自己的肚皮。
雨,依旧如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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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促使阿丑和妞妞离开了破庙,于是他们连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没有了。
那个夏夜,月亮很圆。
阿丑是被一阵哭喊声惊醒的,他醒来后就发现同样住在这个破庙里那个绰号小狼的壮年乞丐正扑在妞妞身上,撒扯着她本来就很破烂的衣服,一张臭烘烘的嘴巴还在她身上乱亲。
妞妞还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对她做什么,可是一个女孩的直觉使她知道将在她身上发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于是,她放声大哭起来。
破庙里的乞丐都被惊醒了,他们用一种暖昧的、诡异的眼神看着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个人说话,看着看着,他们的眼神甚至变得跃跃欲试起来,那种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丑被惊醒了,看着小狼欺负阿妹,阿丑突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那个人一直就被他关在心底的牢笼里,用仇恨和耻辱折磨着、滋养着,早就变成了一只凶猛的野兽,此刻牢门大开,那个野兽被释放出来了。
阿丑的眼睛通红、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地绷起,他愤怒的嘶吼一声,一下子就扑到小狼的身上,抓着、挠着、撕咬着,用他整个身体做为武器。
小狼绰号小狼,阿丑此刻却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单薄的身子,强壮的小狼只须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墙上掷成肉饼,可这时候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粘在小狼身上,拼死不退。疯狂地攻击着,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只耳朵,紧接着又从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块肉来。
小狼痛呼着,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丑嘴里喷出的血溅了小狼一脸,可他还之的只有锋利的牙齿。小狼看到阿丑这一瞬间如同野狼一般残酷的眼神时,忽然意识到经常发呆的阿丑很可能已经疯了,他终于崩溃,嚎叫着逃走。
阿丑满脸是血,眼睛淤肿,嘴里咬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嘤嘤哭泣的妞妞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庙顶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洁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丑的身上,阿丑满脸鲜血,凶狠的目光从所有乞丐脸上一一掠过,像一只受了伤的、捍卫自己主权的狼,一字字地说道:“谁想欺负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们纷纷翻身睡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破庙里只剩下妞妞哭泣的声音。阿丑抱着她,青蒙蒙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过了许久,阿丑突然默默地流下泪来,这还是妞妞头一回看见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为阿兄很痛,于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凑上去,小心地在阿丑肿起的眼睛上轻轻吹气,用她瘦瘦的小手轻轻地揉他淤青的脸颊,她只想要止住阿丑的眼泪,看见阿兄流泪,她的心里很疼,这疼已超过了她的恐惧。
可是阿兄的眼泪却越流越多,于是,妞妞也跟着哭起来。
阿丑抱紧她,哽咽着说:“妞妞,我好怕,我真的变成一个乞丐了!我怕……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妞妞,阿兄真的变成一个乞丐了!”
妞妞听不懂阿兄的话,阿兄经常说些奇怪的让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从阿母死后,阿兄就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懂不懂阿兄的话都没有关系,她只要知道阿兄对她好,这就足够了。
她仰起小脸,看着阿兄眼糊的泪眼,他的眼神是那么悲伤,那种眼神与阿母溘然长逝时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样,无奈、凄凉、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亲一样,她流着泪抱紧阿丑,对他说:“阿兄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不管阿兄做什么,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儿还是做偷儿,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没关系!”
阿丑和妞妞连夜离开了那座破庙,他们担心惊慌逃走的小狼再回来,仅凭勇气,他们并不能保护自己,他们依旧做乞丐,因为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丑已经决心找点事做,他要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因为他们的离开,一个属于他们的传奇开始了。
传奇,向来由奇迹缔造。
什么是奇迹?
奇迹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奇妙的巧合。
属于阿丑和妞妞的奇迹,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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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宋时期,广州是下雪的。;
第四章 蝴蝶钗
碧波万顷,浩渺无边。
广州港口,波斯国、婆罗门、狮子国、骨唐国、白蛮人、赤蛮人的船舶来来往往。
洪舸巨舰,千舳万艘,交货往还,熙熙攘攘。
外国船中,狮子国的船只最大,缘舷梯上下,高大数丈,不过最大的船还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时下有谚:“水不载万!”
意思是船只载物,最重不能超过一万石,而俞大娘船却超过一万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