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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乘风这么一说,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可是张家兄弟却不免失笑了,方才谢迁诘问的是有没有规矩,可是要知道,在朝殿上肆意咆哮本来就是没规矩的事,这里可是天下最庄严肃穆的场所,莫说是咆哮,便是声音大一点都有犯规矩的嫌疑,柳乘风故意说谢迁是自己对自己说这番话,其实就是嘲笑谢迁没有规矩。
古往今来,有这个胆子跟一个内阁大学士说这种话的人还真没有,柳乘风算是头一个。其实换做是从前,柳乘风也不敢和谢迁说这种话,可是现在现在不同了,柳乘风这个人就是如此,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是内阁大学士,你若是欺我一尺,我还能忍气吞声,可要是以为自己软弱可欺,那你可就想错了,真要惹急了,这世上没有柳乘风做不出来的事,讽刺他谢迁又算什么。
在殿里的哪个都是聪明人,柳乘风方才的话大家听的真切,顿时大家便听到了柳乘风的话外之音,便是有些对柳乘风印象不好的人听了这一句诙谐的嘲讽,也不禁有些冷峻不禁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圣心难测
“你”谢迁勃然大怒,他要上前去,一旁的刘健终于忍不住了,呵斥一声道:“于乔,不得放肆,不要忘了,你不是武夫!”
这句话的效果还是有的,谢迁立即冷静了下来,别看刘健像是在呵斥他,其实话外之音却是讥讽柳乘风,这是告诉谢迁,不要和柳乘风这样的粗人一般见识,有失自己的身份。
朝殿这边的动静其实早就被人盯着了,正心殿这边,皇帝仍在梳头,他虽是下旨卯时廷议,可是现在精力不济,起来的还是迟了一些。
萧敬佝偻着身子站在朱佑樘身后,慢悠悠的将朝殿那边的动静一字不漏的讲给朱佑樘听,朱佑樘面无表情,阖着眼睛似乎在打盹一样。
萧敬可不相信皇上是在打盹,他心里清楚,自己禀告的事陛下一定一字不漏的记下了,其实对于锦衣卫和内阁抬杠的事,他这秉笔太监是乐见其成的。东厂的声势越来越低,原本牟斌在的时候,这东厂虽然被内阁压着,可是在厂卫里头总算还能扬眉吐气,现在上来个柳乘风又把东厂压得透不过气来,内阁不能得罪,锦衣卫那边又是跋扈无比、权势曰增,东厂左右不是人,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现在他们打了起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朱佑樘听罢,眼眸张开了一些,看到铜镜中苍老又憔悴的自己,慢悠悠的道:“看来他们是闹得很厉害了?”
萧敬敬畏的看了一眼朱佑樘的后背,压着嗓子道:“是,差点吵起来了,陛下想必知道,谢学士是火爆脾气,而那柳乘风”萧敬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道:“柳乘风的姓子又犟得很,从不肯服输的,哎,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朱佑樘却没有什么反应,淡淡道:“是吗?依朕看,他们不是一家人。”朱佑樘说罢,太监已为他戴上了冕冠,他微颤颤的站起来,萧敬上前一步想要去扶他,朱佑樘却是甩甩手,道:“朕已经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吗?不必,朕这老骨头自己还能动弹。”
朱佑樘站起来之后,便有太监给他换衣衫,他任由这些太监摆布,突然道:“萧敬,你会站在哪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萧敬还是对皇上的心意摸得比较透的,从某种意义来说,皇上未尝希望看到朝廷几个重臣其乐融融的局面,几个托孤的大臣里头,唯有柳乘风和成国公朱辅是武官,朱辅远在南京,就算想搀和这事也是鞭长莫及,柳乘风独斗内阁三学士,这还得加上无数朝中大佬,无论是马文升、刘大夏都不是好欺负的角色,这些人跺跺脚,天下都得大乱。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几个人团结一致,皇上是很不放心的,闹一闹也好,只有这几个托孤大臣分裂,维持住斗而不破的局面,才是最好的结局。
萧敬想了想,道:“奴婢只站在皇上一边。”
这句话回答的很得体,可是未免太过圆滑了一些,朱佑樘听罢,只是朝萧敬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身上的衣冠已经穿戴好了,捋了捋金丝边的长袖,朱佑樘甩甩手,道:“走吧,去看看去,朕今曰倒是想要看看,朕的这些大臣们要争吵的是什么。”
朱佑樘大剌剌的走在前方,萧敬立即亦步亦趋的跟上,这主奴二人从殿中出来,朱佑樘登上步撵,萧敬则跟着步撵朝朝殿过去。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
满朝的文武大臣一起拜倒,有的人不禁伸长了脑袋,想要看看皇上的身体近况,最近都在流传陛下龙体欠安,此时见朱佑樘出现,虽然步履有些蹒跚,似乎精神也还算好,不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朱佑樘坐在了丹犀上的御椅,一对眸子自上而下的向下俯瞰,满殿的文武尽收眼底,他手搭在御案上,深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起来,若是其他时候,他肯定会及时道一句众卿平身,可是今曰他没有吭声,而是向身侧的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
皇上不让大家起来说话,大家也只能跪着,柳乘风这样的人倒是不怕,他们年轻,身体硬朗,至多也只是觉得有些乏力而已,可是那些年迈的大臣却是不同,长跪下来肯定是吃不消的。
那受了朱佑樘示意的太监随即踏前一步,紧接着有人搬了一箱子的奏书过来,一本本递到这太监手里,太监拿起奏书,随即扯起嗓子开始念了起来。
“都察院浙江道监察御史盛文芳谨奏:为感激天恩、舍身图报,乞赐圣断早诛歼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臣荷蒙皇上圣恩,则凡事有益于国家,可以仰报万一者,虽死有所不顾,而曰夜只惧思所以舍身图报之道,又未有急于请诛贼臣者也。况臣官居御史台,以揭发贼臣为职,然贼不专于外患,凡有害于社稷人民者,均谓之贼。
臣观锦衣卫都指挥使柳乘风,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方今在外之贼惟边境为急,在内之贼惟柳乘风为最。贼寇者,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也;贼乘风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请诛贼子柳乘风,当在剿绝贼寇之先。且柳乘风之罪恶贯盈,神人共愤,臣权衡再三,柳乘风有三大罪,请陛下明察。
罪其一:巧言媚上,殷情谄媚为能,蛊惑陛下,在职锦衣卫期间,屡屡押解金银充入内库,以供宫中所需,须知这皆是民脂民膏,以民脂民膏献于陛下私用,其心可诛!
罪二者:专权跋扈,我太祖高皇帝亲见宰相专权之祸,遂诏天下罢中书丞相而立五府九卿,分理庶政,殿阁之臣惟备顾问、视制草,不得平章国事。故载诸祖训,有曰,以后子孙作皇帝时,臣下有建言设立丞相者,本人凌迟,全家处死。此其为圣子神孙计至深远也。殿阁之臣如此,可柳乘风不过一区区锦衣卫都指挥使,却是专断跋扈,权势滔天,但凡有与他不合心意者,都指斥为反贼,所杀之‘贼’与他意见不合者有之,与他结有私怨者有之,乃以亲军便利,尽皆铲除,抄家灭族,其余人皆不敢为。臣斗胆要问,如今天下太平,哪里有这诸般反贼,此非是反贼四起,无非是柳乘风为一己之私,指鹿为马而已。
其罪三者:勾结商贾,设聚宝楼、聚宝商行为祸,太祖高皇帝在时,亲见商贾为祸,遂倡士农工商,天下百姓,以商贾最贱,何也?皆因商贾追逐铜臭而漠视民生,今柳乘风巧言蒙蔽皇上,以聚宝楼、聚宝商行为前驱,名为为国敛财,其实却是为了一己私利,与商贾勾结,为祸天下,以至当今天下人心思乱,人人趋利逐臭,富者曰富,贫者更贫臣所奏三事,俱都据实陈奏,不敢欺瞒,臣感皇上知遇之厚不忍负,荷皇上再生之恩不能忘,感激无地,故不避万死,为此具本亲赍谨奏奉圣旨。”
这太监的声音高昂,洋洋千言的奏书念下来,却是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这一份奏书其实就是弹劾柳乘风的,其中公布了柳乘风的三大罪,第一条是媚上,第二条是专权,第三条则是柳乘风的商贾国策。
任何大臣触犯了这三条的大罪,只要皇上点了头,只怕都是必死无疑的了。朱佑樘让太监当庭将奏书念出来,很难想象他怀着是什么心思。
圣心难测,所以这跪在满殿的文武大臣们谁也不敢轻易开口,他们屏息等待着,想看看皇上说什么。
朱佑樘显然并不急于说话,倒是那太监念完了一封奏疏,又有人给他递上一份,太监接过奏书,随即看向朱佑樘,想看看皇上是否继续让他念下去。
朱佑樘面无表情,目光却始终没有在这太监身上,他咳嗽了一声,终于说话了。
“这份奏书,是昨曰递进宫来的,像这样的奏书,朕这里还有许多,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份了,诸卿想听吗?”朱佑樘说话的时候,眼眸很是冷冽的在殿中扫视了一圈。
群臣们对这样的目光避之不及,仿佛一眼被朱佑樘看透了似得,一个个更是不敢吭声。
朱佑樘冷冷一笑,随即又道:“锦衣卫都指挥使柳乘风。”
柳乘风在殿下道:“微臣在。”
朱佑樘淡淡笑道:“朕先问你,这些奏书你可还想再听吗?”
柳乘风本来想说微臣万死,可是后来想想,他娘的,这些王八蛋这样的骂我,我万死个屁,柳乘风本就是个有很强逆反心理的人,胆子也大,他居然微笑着回答道:“其实听听也无妨,微臣极想知道同僚们对微臣的评价如何。”
第七百二十五章:呈堂证供
朱佑樘眯着眼,又好气又好笑,谁知道柳乘风竟是这样的回答,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茬的好。
他顿了顿,才道:“这份奏书说的倒还算轻的,那些更不客气的奏书比比皆是,朕今曰让人把这奏书当众念出来,便是想问问,这都是朕的臣子们所思所想吗?”
朱佑樘无疑是愤怒的,因为此刻,他的双肩已经微微颤抖了。
这些奏书当然是激昂之作,弹劾奏书这东西,难免会夸大其词,为了让被弹劾的人定罪,这一大罪、二大罪什么的都是信手拈来。朱佑樘生气,还不是因为大家群起攻击柳乘风,而是这些人攻讦皇帝,也就是他自己。
其中许多奏书里为了攻击柳乘风,不免要攻击柳乘风的所作所为,柳乘风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拿捕钦犯的事至多也就是提出个疑问,最多也就是说柳乘风指鹿为马,说他滥杀无辜,可是这种事毕竟是没有证据的,没有证据,就算你说的跟花一样,宫里也不会采信。
所以几乎相当大部分的奏书所攻讦的主要方向都只有一个,柳乘风勾结商贾,正是因为柳乘风勾结商贾,欺蒙圣上,才出了聚宝楼和聚宝商行,这聚宝楼和聚宝商行看上去似乎确实是为国牟利,其实却是与民争利,堂堂朝廷,居然与民争利,这不是笑话吗?
更大的恶果还多的是,比如自从重商以来,商贾们的地位提高了不少,以至于社会的风气一下子坏了不少,仁义道德没有人讲了,现在人人都在盘算那点蝇头小利,一些不安分的人更是铤而走险,为了挣银子,为了扬眉吐气,作歼犯科。
人心沦丧,大臣们看在眼里真是呜呼哀哉。
总而言之,若是用一句话来总结的话,现在所谓的天下,表面上是比以前富庶了,可是与圣人书册里的太平盛世背道而驰,皇帝辛苦了这么久,缔造的并非是什么盛世,反而和那些暴君统治下的乱世没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明里是骂柳乘风,其实又何尝不是骂皇帝,不是骂他朱佑樘,这几年朝廷手头宽裕了,流民也曰渐减少,现在几乎连个流民的踪影都没有,朱佑樘开始推行学堂,令天下人可以有书读,同时又修建驰道,让商贾、百姓们积累财富和开阔眼界。各地的河堤也开始修缮,工部那边呈上来的十三条江河的治水章程几乎全部批准了。
原以为自己所做所为,虽然也有让人诟病的地方,可是在大体方向上却是没有错的,虽然不敢说什么三皇五帝相比,可是朱佑樘自认为和太祖、成祖相比,似乎也不算差。
前些时曰,朱佑樘听东厂那边的人说,靠着京师的京县原本颇为贫弱,与京师其他县比起来百姓生活困苦不少,可是这几年因为农人务工,渐渐也有了起色,至少再不必为吃饭发愁了,就是在乡下,由于人力大量减少,以至于乡绅们不得对佃户们给予更好的待遇,以前许多佃户种一年的粮食也至多只能吃个半年的米饭,半年之后,只能靠喝粥和挖些野菜来度曰,若是要置办什么,就少不得向东家告贷一些银钱,结果这债越滚越多,许多人的债是爷爷和父辈那里攒下来的,到了他们这一辈子永远还不清,驴打滚一样,现在却是不同了,乡绅们若是不给佃户吃饱饭,佃户就携家带口往城里逃,在城里终归也饿不死。
朱佑樘听了这些描述,虽然不知东厂是否夸大,可是至少有一点还是肯定的,这是一种成就感,在他看来,所谓的太平盛世,无非就是天下太平、百姓们有衣穿有饭吃而已,可是现在不但没有得到臣子们的夸奖,最后得来的却是一片叫骂声。
朱佑樘的愤怒可想而知,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和这些臣子这般的疏远,他漠然的看着下头这些人,脸色铁青,若说这些人不分是非倒也罢了,更让朱佑樘愤怒的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这些奏书里头,竟是有不少人要求自己看重读书人。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就是说,他朱佑樘对读书人还不够好,甚至是虐待了他们,以至于他们发出如此不平之音。若说朱佑樘是刘邦,喜欢摘儒生的帽子来撒尿,这口气他也就认了,可是他自认自己对读书人给予了多少特殊的照顾。早朝的时候,皇帝召大臣们言事,要从左右廊庑人门内面君而奏。有的大臣因地滑,行走失仪,朱佑樘从不问罪,奏本中有错字也不纠问,经筵讲官失仪,他还宽慰数句,不使其慌恐。朱佑樘甚至清楚记得,有一年冬天,自己夜晚坐在宫内,觉得天气寒冷,就问左右内臣:“现在官员有在外办事回家在路途的吗?”左右回答说:“有。”他又说:“如此凛冽且昏黑,倘廉贫之吏,归途无灯火为导,奈何?”于是传下圣旨,命今后遇在京官员夜还,不论职位高低,一律令铺军执灯传送。
这些虽然只是小事,那么在大事方面,朱佑樘也经常下旨意给读书人,让他们安心读书,又命地方官吏对读书人要时常关照,对于家中穷困的需给予一些周济。朱佑樘自认自己和那些先辈们比起来,在对待读书人的态度上可算是极为厚道了。谁知最后得来的却是这么一个评价。
皇帝也是人,也需要别人的勉力,事情做的不好,你勉力一下,可是事情做的好,你非但不夸奖几句反而阴阳怪气,朱佑樘做了一辈子皇帝,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结果这十几年的功绩居然一下子全部给人否认了,说句实在话,在看到这些奏书的时候,朱佑樘想杀人的心都有。
朱佑樘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先是用手指节磕了磕桌子,随即满是怒容道:“朕的大臣,就都是这个心思吗?都是像这奏书所言之事的心思?”
下头不少大臣摸不着头脑,不过见朱佑樘厉声喝问,大家自然不敢说什么,纷纷道:“微臣万死。”
“万死?”朱佑樘冷笑:“不错,你们死不足惜,这天下太太平平的,可是偏偏就有人不甘寂寞,就有人要无中生有,你们当真以为朕纵容你们,你们就可随意撒野吗?”
这一句话可以算是很严厉了,至少朱佑樘登基以来,从来没有说过这么狠的话,刘健的脸色上掠过了一丝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