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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杲对自己的奏疏有很大的信心,大明自立国以来,对外战争无论是输还是赢,从来没有妥协退步过,这是历史上最倔强的一个年代,唐宋以来一直被视为正常外交国策的和亲,称臣,纳贡,割让土地等等,在大明朝堂却完全行不通,谁敢提起这个话茬儿,必然被所有大臣批得体无完肤,从此政治前途一片灰暗无光,最后失意归乡,在天下人鄙视的目光中郁郁而终。
朵颜三卫是异族,大明但凡遇到异族入侵,往往不惜一切代价出兵击之,朝堂里几位大臣碰头一商议,很快就会升级为一场国战,庙堂和民间摩拳擦掌之时,一名深陷敌后的钦差的生死,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边镇将士皆能为国而死,钦差怎么就死不得?
更何况,朝中还有一位初掌大权,时刻准备着呼风唤雨一番的刘公公日夜在宫中悄悄焚香祷告,乞求上天让这家伙惨死在辽东,李杲的奏疏送来如此良机,刘公公怎能不大肆利用?
至于朵颜主动入侵的证据……李总帅说有证据,就一定有证据。
***************************************************************关外越来越冷了。
出了辽阳城,塞北的寒风愈发凛冽刺骨,还没到冬季,气温已降到很低,低得令秦堪这样的南方人有些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关外并无官道,行军所经者皆是羊肠小道,这样一样秦堪连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烤炭火喝热茶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和其他的将士一样骑在马上。
冷风一吹,鼻涕缓缓流下,使劲一缩,鼻涕又缩了回去,呼气有时候太快甚至会吹出一个偌大的鼻涕泡儿,在鼻孔下方涨到极致后炸开,像烟花一般,美得凄凉。
货真价实的“风流涕淌”,形象糟糕,心情自然不好,秦堪有点想杀人……丁顺见老上司情绪不佳,于是从仪仗里召来几个箭法好的军士,一阵破坏生态平衡的箭雨过后,秦堪面前多了几张血淋淋的貂皮,未经硝制过的貂皮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秦堪的心情更坏了。
秦堪从不拒绝马屁,如此令人愉悦的事情多多益善,不过有时候手下太蠢,常常把马屁拍到马腿,这就不能不令人冒火了。
堂堂朝廷钦差披着几张血淋淋的貂皮吆五喝六招摇出巡,这是正常人干的事么?
……………………一路哆嗦着往北行军,五日后,仪仗到达西拉木伦河南畔。
离大宁府还有数百里,花当约定的十日之期已过一半,颇为紧凑的行程里,后方的锦衣密探忽然传来一个坏消息。
李杲举四卫大军向北推移,牟斌时期便已布下的辽东军中眼线报称,李杲奏报朝廷,言称朵颜入寇,辽东都司担心钦差有失,遂领兵击之,递往京师的奏报里,不仅有李杲的署名,还有辽阳知府张玉,辽东镇守太监任良,以及麾下都指挥使崔鉴,王玺,鲁勋等人的联名,值得一提的是,当初诱骗朵颜三百蒙古军士赴宴然后将其斩杀的行动,具体实施者却正是崔鉴等三人。
听到这个消息,秦堪脸颊使劲抽搐了几下,神情冷肃不语。
刘平贵没说错,辽东都司无好人啊。
丁顺呆了片刻,勃然大怒:“大人,李杲这王八蛋果真要断咱们的后路,他这是公然造反了啊!”
秦堪冷冷道:“谁说他是造反?朵颜入寇,辽东边军击之正是应当应分之举,乱军之中钦差伤了甚至死了,朝廷也怪罪不到李杲身上,事后向朝廷交几百上千颗朵颜的人头,还有我这个钦差的遗体,然后痛哭流涕忏悔几句救驾来迟,钦差英年早逝,臣罪该万死云云,你觉得满朝上下还有谁忍心责怪他?”
丁顺楞住了,许久之后怒道:“可……这是假话!”
“死无对证,假话就是真话!”
凛冽的寒风天里,丁顺额角竟沁出了微微的细汗,神情惶然道:“大人,李杲抄了咱们的后路,此时就算派人回京师报信恐怕都来不及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秦堪不慌不忙道:“自踏入辽东起,咱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后路,你难道还没看明白情势么?现在,我们和李杲兵力悬殊,掉头反击胜算不高,派人回京师也不大可能,李杲精于兵法,恐怕早已在入京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埋伏,消息传不回去,眼下咱们能做的只有继续往北,加快行程尽快去见花当。”
“见花当难道能扭转局势?”
“百年前成祖皇帝靖难之役,借朵颜三千骑兵便能横扫天下,终成帝业,虽说如今朵颜势微丁薄,但我不求横扫天下,横扫辽东李杲应该问题不大。”
丁顺无奈叹道:“问题又绕回来了,花当仇视汉人,正欲与火筛结兵攻我大明,他怎么愿意借兵给大人?”
“事情是谈出来的,没谈你怎知花当不答应?如果最后他仍然不答应,万不得已之下……”秦堪仰头望天,神情黯然道:“万不得已,我只好为朝廷献身,把他女儿的肚子弄大……”
丁顺一呆,随即眼中挤出几分肃然起敬的光芒:“大人为大明社稷实在,实在是……”
“闭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秦堪没有后路,同样的,李杲也没有后路,大家都很明白,自秦堪踏上辽东土地的那一刻起,双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论阴谋还是阳谋,目的都是让对方死,自己活。
李杲举兵只不过是把积蓄已久的矛盾摆到了明面上而已,是阴谋,也是阳谋,秦堪无可逃避,只能迎面而上。
接下来的五日里,秦堪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八千人迅速渡过西拉木伦河,朝大宁府日夜进发。
出辽阳后的第九日,气喘吁吁的八千人终于踏着黎明的曙光赶到了大宁府。
红日初升,其光大道,大宁府这座塞外孤城在朝阳的笼罩下,散发出万道金光,仿若遗世而独立。
离城二十里时,便有蒙古人的骑兵远远缀在前后,跟了一阵便呼喝着单骑飞驰到城外扎下的一片白色帐篷群中报信,来回奔走不休。
没走多久,一群朵颜骑兵正面朝仪仗奔过来,仪仗里的前行武官也领着半个百户策马迎上去。
沟通不是问题,仪仗前方的黄色团龙旗帜已道出了秦堪的身份。
很快,城外蒙古部落的营盘里奔出百余骑快马,为首一人微微发福,脑袋刮得光光的,只留三绺头发编成小辫,软软耷在肩头,他穿着传统的天蓝色蒙古长袍,五官略为丑陋,眼中精光毕露,顾盼生威。
秦堪策马行到队伍前方,静静注视着迎面而来的蒙古中年汉子,心中不由有些小人之心的暗暗揣度。
这位应该就是朵颜的首领花当了,长得如此寒碜,却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令人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毕竟听说蒙古人的伦常关系很混乱,继母,大嫂,弟媳等等,只要她们的男人死了,家里的直系亲属都可以合理合法把她们接收过来。
从遗传学角度来说,这么做委实有太多弊端,当然,也有基因突变的例子,比如塔娜,但绝大部分都是正常的歪瓜劣枣,比如眼前这位花当……火红的麒麟锦袍在草原的朝阳里愈发添了几分庄重威严的味道,花当凝目打量了秦堪一阵,然后突然翻身下马,躬身单手抚胸。
“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将美好的讯息降临到草原上,二十多年后,朵颜三卫再次感受到大明皇帝圣洁的祥光,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见过大明钦差,草原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待为上宾
这是秦堪与花当的第一次会面。
蒙古人待客的态度是热情的,哪怕有天大的仇恨,只要你的双脚踏上了他的地盘,他就得暂时放下心中一千种一万种弄死你的想法,客客气气把你奉为上宾,若让客人有一丝丝没有得到款待的感觉,便是主人的失职,对蒙古人来说,这种失职是极大的羞辱,会令他从此在部落里抬不起头做人,大抵可以等同于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羞辱程度。
秦堪的身份更不一样,他是代表大明皇帝的钦差,尽管朵颜对大明有着积压了百余年的各种怨气仇恨,但名义上,朵颜仍是隶属于大明的藩属,朵颜的首领仍是大明皇帝以书面金册形式正式册封的都督同知,所以秦堪一行得到了极其热情的款待。
款待归款待,秦堪还是敏感地听出了花当见面第一句话里暗藏的怨恚之意。
“二十多年后,朵颜三卫再次感受到大明皇帝圣洁的祥光”……好吧,秦堪当作没听懂,把它当成受气小媳妇儿对丈夫的幽怨薄嗔好了,这样一想,颇具情趣……会面的程序异常繁琐,蒙古人对礼节的奉行程度不比大明的儒家礼制逊色。
花当下马,恭恭敬敬递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垂首双手将它捧到秦堪面前。
秦堪微微吃惊,他知道哈达,但他一直以为只有藏族人才有这种东西,没想到蒙古人也有。
随军的文吏大约瞧见钦差大人吃惊的样子有辱大明国体,于是上前轻声为秦堪解释,秦堪这才知道,原来哈达不是藏族的特产,它其实原产于中原内地,大概在远古大禹时期便有了,本名叫“玉帛”,没错,就是化干戈为玉帛的那个“玉帛”。
后来元朝建立,忽必烈称帝,封了一位名叫“八思巴”的西藏萨迦法王为元朝第一代国师,随着藏蒙汉一统,藏传佛教盛行于世,于是中原寓意为“天下诸侯相互礼敬对方为兄长,各部族一家亲”的玉帛,也被藏人传到了西藏,最后随着佛教也传入了蒙古草原。
前世曾经去西藏拉萨旅游过,秦堪自然清楚哈达的意义,见花当恭敬垂首,双手捧上哈达,分明是对上敬赠的礼节,秦堪这才微微一笑,坦然以大明钦差的身份接受了哈达。
仪仗离朵颜部落驻地一里左右扎营住下,秦堪下了马,整衣裳,正纱帽,最后请出临行前朱厚照亲笔写的圣旨,朝花当笑道:“本官这次带来了大明皇帝的旨意,请花当可汗引路,本官去你部落里宣旨。”
花当目光一闪,笑道:“不知尊贵的钦差大人带多少人进我朵颜部落?花当可吩咐族人准备好香甜的奶茶和美味的全羊,用来招待远到而来的客人们。”
秦堪哈哈一笑,道:“本官只带两个人,不跟花当可汗客气,我一定好好品尝一下草原的美酒和羊肉,这才不虚此行。”
花当呆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钦差胆子如此大,竟只带两个人入营,这家伙……是不是把明廷和朵颜之间的关系想象得太美好了?
怔忪片刻,花当躬身抚胸,这次他的腰弯得更低,更具诚意了。
“尊贵的钦差大人,你的信任是回馈朵颜最好的礼物。朵颜喜欢心胸比天空更辽阔的真勇士,花当保证,您将受到朵颜的最高款待。”
……………………秦堪很快见识到何谓“最高款待”。
和花当一起并肩前行入营时,数十名蒙古汉子手忙脚乱地从营门处往外铺上猩红色的地毯,地毯笔直延伸,一直伸到秦堪脚下。
秦堪心中一动,这块临时铺出来的长达一里的地毯多少能说明一些问题。
花当对明廷确实有很深的怨气,看来原本也没打算铺地毯欢迎钦差,但秦堪只带两个人入营的勇气多少令花当感到有些敬佩,这才临时命人铺了地毯,说到底,这块地毯跟大明朝廷没什么关系,纯粹是花当对秦堪个人的一种礼敬。
当下秦堪也不忸怩客气,左脚一抬,坦然地踏上了这块特意为他而铺的地毯。
低沉的长牛角呜咽般回荡在空荡辽阔的草原上,地毯两边分别站了一排穿着各色盛装长袍的精壮蒙古汉子,秦堪每经过一人,便有人垂头躬身,右手抚左胸行礼。
秦堪感到很满足,他很喜欢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的享受,就像,优乐美奶茶……相比秦堪的从容不迫,跟着他入营的丁顺却颇为惶然。
找了个花当指挥别人搬祭品的空档,丁顺终于忍不住凑到秦堪耳边轻声道:“大人不可行此险着啊,花当素来对朝廷心怀怨恚,你只带我和叶近泉二人入朵颜营地实在太危险了,万一花大当家的突然翻脸,我和叶近泉恐怕无法周全大人……”
秦堪缓缓摇头:“蒙古人以好客为礼,纵对朝廷有天大的仇恨,此刻我在他营中为客,他便绝不会动我一根汗毛,若我不敢入他营地,只在外面扎营,说不定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说着秦堪忽然一呆:“你刚才叫他什么?”
丁顺恬着脸笑道:“花,花大当家……咳,大人,这朵颜部落兵不兵,民不民,一帮粗鄙汉子上了马是战士,下了马是牧民,闲着没事还顺便干几件抢掠夺财的买卖,跟占山为王的匪类有何区别?这家伙的老爹有自知之明,给他取个名字叫花当,其实不就是花大当家的简称嘛……”
秦堪眼皮猛跳几下。
失算了,把丁顺这家伙带进朵颜的营地简直是个祸患……丁顺嘿嘿干笑几声,顺着秦堪失神的目光瞧去,见他盯着营房空地上摆放祭品的木盘,丁顺立马脖子一缩不敢出声了。相随日久,丁顺已深知老上司的为人,他知道,此刻秦堪一定很想把他烤熟了摆到祭品盘上……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悠悠开口:“丁顺啊……”
“在。”
“你给我死死记住了,以后称呼花大当家的,还是用简称吧……”
***************************************************************尽管历史上朵颜时而归顺明廷,时而归顺鞑靼瓦剌,政治态度左右摇摆不定,对大明朝廷自称“最忠诚的奴仆”,对鞑靼瓦剌也自称“最忠心的鹰犬”,但不知朵颜的历代首领有着怎样厚度的脸皮,坚持认为自己是正宗原汁原味的蒙古人,从不屈服,从不反叛,坚贞不屈得一塌糊涂……朵颜部落的礼节也是纯正的蒙古礼节。
客人入营,花当首先祭天地鬼神,不像大明大户人家祭奠时能摆出三牲六畜,蒙古人的祭品不多,只有牛和羊两样,一只烤好的整羊抬出来,花当亲自抄刀,羊肉被分为均等整齐的九块,第一块肉被抛向蒙古包顶上,名为祭天,第二块被抛入炉火里,名为祭地,后面还有供佛,祭鬼,祭山,祭水等等。
蒙古人敬奉的神灵很多,也不知是不是生搬硬凑,凑到最后连死了两百多年的成吉思汗也分了一块,凑了个八发的吉利数字,最后第九块才轮到分给活人,也就是大明的钦差大人。
秦堪被花当一系列祭奠各种神灵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忽然深深觉得当一个蒙古人好累,不但好累,而且好浪费……事还没完,接下来的程序充分考验了两个民族的融合性。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在清晨赶到大宁,秦堪等人早已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等到花当做完所有的祭奠程序,第九块羊肉终于用在给人充饥的正常用途上,看着花当亲自端给秦堪的木盘,盘中一大块烤得金黄滴油的羊肉,肉旁摆着一柄精致小巧,刀柄上镶满了名贵宝石的匕首,为了显示主人没有恶意,刀柄方向正对秦堪,刀尖朝着花当摆放。
秦堪接刀的动作很缓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眼睛还死死盯着花当的脸色。
因为不懂,才必须小心,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都有可能造成误会,甚至引发一场局部战争。
幸好,接刀的动作是正确的,看着秦堪接过刀,花当的目光颇为满意,秦堪也悄然松了口气。
这样的场合,他真不想动刀子,可惜蒙古人不习惯用筷子……正当秦堪举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