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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轿子就穿过垂花门,到了上房所在的院落门前。
孟氏摘了帷帽交给孙妈妈,牵着云想容的手走上抄手游廊。
也不知是否天气太冷的缘故,云想容分明感觉到孟氏的手湿润冰冷。她就用自己温暖的小手攥着母亲的指尖,希望能带给她温暖。
孟氏仿若不觉。
这里的每一处都是如此熟悉,她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追在姐姐的后头,在院子里嬉戏。仿佛看到父亲目光温柔的望着坐在廊下绣花的母亲。
多年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如今母亲又病重,怕是不中用了。孟氏的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到了廊下,远远的就瞧见了一个身材似水缸那般粗实的矮个子妇人在庑廊下张望。
孟氏眼泪终于决堤,哽咽着唤了一声:“姚妈妈。”
姚妈妈闻言,圆滚滚的身子竟也能健步如飞,几步就下了台阶迎上来,“二姑奶奶!”
“姚妈妈!”孟氏搂着姚妈妈的身子落下泪来。
孙妈妈也落了泪。
云想容回头疑惑的看着云娘。
云娘就小声道:“姚妈妈是二太夫人的陪房。当初和孙妈妈一同当差,几乎是看着夫人长大的。”
原来如此,云想容点头。
抱头痛哭了片刻,姚妈妈才和孙妈妈相互行了礼,看到孟氏身边粉雕玉琢的云想容,抹了眼泪,“这就是云小姐吧!”
孟氏颔首。
姚妈妈自来知道云想容是侯府的千金,连忙就行礼。
云想容笑道:“姚妈妈是我母亲的长辈,也就是我的长辈,冰天雪地的,切不可如此多礼。”
脆生生的童音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姚妈妈暗自赞叹,欢喜的吩咐身后的丫鬟们给孟氏和云想容行礼,随后进了屋。
外间地上放着小火炉,一个小丫头正拿蒲扇扇着火,药罐子里乌漆墨黑放着各种不认识的中药,苦涩的味道令人窒息。
孟氏眼泪忍不住,拉着云想容就往里屋跑。
“母亲!”
里屋的门帘一挑,一个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的美貌妇人探出身来,见了孟氏,先是怔愣,眼泪旋即汹涌而出,快步迎上前,拉住孟氏的双手:
“娴姐儿!”
“姐姐!”孟氏望着大了自己十岁的姐姐,早已经悲伤不能自抑。
“母亲可好?”
“母亲正叨念你,快进来。”
孟玉静拉着孟氏往里屋走。云想容吩咐柳月和英姿留在外头,自己跟进了内室。
绕过屏风,已经看到孟氏跪在拔步床的如意脚踏上,拉着床上五十出头的妇人大哭:
“母亲,女儿回来了,女儿不孝!”
曹氏早已经心酸不已,因病而蜡黄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与孟氏相似的丹凤眼中盈着心疼:“娴姐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孟玉静也在站在一旁默默拭泪。
曹氏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屏风旁如同精致的陶瓷娃娃般的小女孩。
云想容见曹氏终于看到了自己,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跪下就磕头:“卿卿给外祖母请安,给姨妈请安。”
“哎呀!”孟氏连忙起身,拉过云想容给母亲和姐姐介绍:“瞧我,只顾着哭。竟忘了孩子。”
曹氏激动的强撑着坐起身,“卿卿?”
云想容凑到跟前,讨喜的笑着:“外祖母,我大名想容,乳名卿卿,今年六岁了。”
“好孩子,好孩子……咳咳……”曹氏连连点头,许是太过激动,咳嗽了起来,忙把头转向里面,吩咐道:“玉姐儿,快把孩子带出去,免得过了病气给她,还有,去吩咐摆饭,叫人去外院请你父亲回来。”
“我知道了。”孟玉静拉起了云想容的小手,就往外去。
云想容却屈膝给曹氏行礼,乖巧的道:“外祖母,卿卿过会儿来看您。”
曹氏眼泪又流了下来,喜欢的点头:“去吧,先跟你姨母去用饭。”
“是。”
到了外间,孙妈妈和云娘自然给孟玉静行礼,云想容吩咐柳月和英姿给孟玉静磕了头。
孟玉静赏了孙妈妈和云娘每人二两银子,又打赏了柳月和英姿,就打发他们下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后。孟玉静坐在侧间的圈椅上,搂着云想容站在自己身前:“卿卿,路上来可还顺利吗?”
“顺利。就是雪太大了,耽误了行程。”
“嗯。那这次,你祖父、祖母和你父亲都怎么说?”
云想容了然。
要问事情,问孩子最容易听到实话。
云想容笑吟吟的道:“二堂舅母来家后,家里人都很重视外祖母的病,预备了两车的礼物带来送给外祖父和外祖母,我就和母亲当日赶来了。”
孟玉静点点头,“那你父亲呢?”
云想容有些为难。父亲娶了定国公之女做平妻,另起门户的事情并非秘密。孟玉静这么问,是想知道什么?
还不等云想容说话,外头就有人回话:“二太爷和楚少爷回来了。”
夹板的蓝色锦缎棉门帘一挑,走进一大一小两个人。
年长那位五十出头,身材高大,面方口阔,浓眉大眼,眼神透着精明,两鬓已染白霜,身上的锦缎道袍是用上好的料子裁制而成,头上的鎏金簪和手指上硕大的蓝宝戒指都在彰显他的富贵。
年少的那位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生的唇红齿白,笑容温和,身上是蔚蓝色的直裰,更添几份儒雅气。
“父亲。”孟玉静起身。
“母亲。”那少年走到孟玉静身边行礼,随即好奇的看着云想容。
原来这就是那个因为她娘亲嫁给父亲就断绝了父女关系的外祖父?看来娘亲和姨母的模样逗像外祖母,如果生成这种脸型,可不是毁了?
腹诽着,云想容规矩的行礼:“外祖父。”
“嗯。”
孟方在首位坐下,打量了云想容一眼,神色中透着一些笑意,语气却硬邦邦的:
“路上顺利吗?还没吃晚饭呢吧,外头已经在备饭了。”
明明是关心,却硬要如此别扭的说话。
云想容一眼就看穿了这老头的本质——刀子嘴豆腐心,纸老虎一只。
或许当年他要跟母亲断绝关系还另有隐情?
总之,到了孟家,自然要和老人家亲近。
云想容就到了孟方跟前,往他腿上爬,“外公,卿卿早就饿了。”
孟方怕孩子摔倒,连忙搂着她坐好,随手拿了桌上的桂花糕,“先吃口。”
云想容接过,笑嘻嘻的啃了起来。
孟玉静看的目瞪口呆。
自己的爹性子冷硬,竟然对初见面的外孙女如此喜欢!也难怪,从前爹爹就喜欢娴姐儿,如今自然喜欢卿卿。
这是好事。
孟玉静笑了,拉着那少年道:“晏哥儿,这是你二姨母家的女孩,乳名卿卿。卿卿,他是你表哥,今年十三了,名叫楚晏。”
云想容摇晃着双脚,乖巧的叫了声:“晏表哥”
楚晏眉目含笑应了一声“哎”。
孟方不自在的抱着外孙女,半晌才冷着脸高声呵斥:“娴丫头呢,还不出来!”
第四十三章 招赘
如此亲昵的称呼,让云想容感到惊讶。原本她以为娘亲不肯回娘家,必然是闹的很僵,外祖父也必然是个冷面冷血不讲道理一意孤行的倔老头,说什么也不肯收留她。如今看来,竟然与她猜想的不同。
云想容暗暗欣喜。若是外祖父家的人没有想象中的难对付,或许她可以想法子让娘亲大归。
只是,前提也要娘亲愿意才行。
现实与梦想总有太大的差距。云想容一下子觉得泄气。
内室门帘撩起,孟氏走了出来。
云想容发现孟氏的脸色很难看。许是外祖母与她说了什么悲感的话?
“父亲。”孟氏见了孟方,头垂的更低了。神色间有明显的惧怕和哀怨。
孟方沉下脸来,拉长音“嗯”了一声,眼睛看向别处。
孟氏低着头,怯怯的道:“多年不见,父亲可还好?”
“托你的福。”孟方抱着云想容站起身:“你不在家,我还没气死!”说着话就往外走。
孟氏面上血色一瞬间抽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孟玉静忙挽着妹妹的手臂,道:“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不要多想。若不原谅你,此番也不会找你回来了,对不对?”
“姐姐。”孟氏强笑着抹掉眼泪。
孟方这厢已抱着云想容到了侧厅,晚膳已经摆好,姚妈妈正吩咐小丫头去请人。
见了孟方和云想容,行礼道:“二太爷请入座,老奴这就去请大姑爷回来用饭。”
“嗯。”孟方不苟言笑,却动作轻柔的将云想容放在自己身旁的圈椅上坐好。
云想容越发肯定孟方是外冷内热的人。
“外公不喜欢娘亲和卿卿回来吗?”柔软的小手拉住孟方放在膝上的大手。
干燥温暖的大手立即回握住她的,言简意赅的道:“喜欢。”
“那外公笑笑。”
云想容笑弯了桃花眼,露出豁牙子,小模样讨喜的很,逗的孟方不禁莞尔。
孟玉静与孟氏进了屋坐下,正看到自己的父亲笑了,两人都有些惊愕。
孟方道:“今日家宴,不讲究那么些规矩,都坐吧。”又吩咐姚妈妈:“你去服侍太夫人用饭,就说这厢一切都好。”
“是。”姚妈妈笑着下去了。
孟氏和孟玉静、楚晏依次落座。不多时,就听见外头有丫头行礼问候的声音,蓝布夹板棉门帘一挑,走进一位年近不惑,中等身材,样貌端正的男子,他身上穿着的是料子极好的靛青色松柏纹直裰,外罩黑貂绒大氅,满身雍容气度。
“岳父。”楚寻行礼。
“坐吧。”孟方颜色稍霁,一指孟氏:“这是你小姨子。”
孟氏起身,给楚寻行礼:“姐夫安好。”
楚寻眼睛都没扫孟氏一眼,还礼道:“二妹妹好。”随即在孟玉静身旁坐下,眉目含笑,专注的望着爱妻:“母亲今日可好些了?你身子见强了不曾?”
孟玉静幸福的笑着,一一低声做答。
孟方看了看左右。身边只有大女儿一家,二女儿和外孙女,一桌子的菜,就只有他们几人吃,难免觉得冷清。
“来人。”
“二太爷。”丫鬟撩帘子进屋。
“去请喻掌柜来一同用饭。”
“是。”丫鬟行礼退下。
孟玉静和楚寻住了口,下意识的看向孟氏。
孟氏蹙眉,犹豫着道:“父亲,今日是家宴,我与姐姐又在,外男入来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孟方语气生硬,嘲讽的道:“怎么,住惯了侯府,就拿你们侯府的规矩来衡量咱们商贾之家?咱们都是粗人,没那么多的死规诀!你和博经从小玩到大,他又不是外人。”
“可是父亲,他……”
孟方眼睛一瞪,“怎么,才回来就想忤逆我?还是你要以侯夫人的身份来压我!”
“女儿不敢。”孟氏被训的脸色煞白,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这个喻博经是什么人?
云想容沉思的眯起眼。
不多时,外头就有丫鬟传话:“二太爷,喻掌柜来了。”
门帘再度撩起,走近一个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青年来。他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细棉的直裰,外头罩着湛蓝色灰鼠风毛的大氅,进了屋,先将大氅脱下交给一旁的婢女,随后姿态潇洒恭敬的行礼:“二太爷安好,姑爷、两位姑奶奶安好。”
孟方冷硬的面庞终于有了些笑意:“博经不必多礼。不过是家宴,坐吧。”
“是。”喻博经在下手位端正坐好,一双星眸仿若不经意望向孟氏。随即笑道:“多年不见,二姑奶奶可还好?”
孟氏神色冷漠:“托喻掌柜的福,一切安好。”
喻博经莞尔,露出编贝般洁白的牙齿,“那便好。”
孟方吩咐开饭。
云想容啃着鸡翅膀,眼神在几人身上转动。
看来这位喻掌柜,与娘亲是青梅竹马。且外公还很喜欢这个人。想来若不是当年娘亲执意要嫁给父亲,这个人就是孟家的二女婿了。
用罢了饭,孟方拉着楚寻和喻博经去了外院。
云想容则是跟着母亲随孟玉静去了曹氏屋里。
曹氏用了药,已经熟睡。
孟氏回头吩咐孙妈妈:“带卿卿下去歇着吧。”
孙妈妈就要来拉云想容的手。
云想容一把抱住孟氏的腰,撒娇的道:“不嘛,卿卿要跟娘亲一起睡。”
“你这孩子。”孟氏哭笑不得:“怎么恋起我来。”平日见惯了她小大人的模样,现在瞧着她嘟嘴撒娇,孟氏的心都要融化了,笑着看向孟玉静:“姐姐,不如就让卿卿留下吧。”
孟玉静只有一个独子,夫君楚寻并未纳妾纳通房,也没有庶子庶女,如今看着水淘玉雕般的小女孩撒娇,哪里舍得撵她走。就让孙妈妈下去,牵着云想容的手哄她脱了衣裳,在临窗的暖炕内侧睡下。
云想容安静的闭上眼,不多时呼吸平稳均匀。
孟氏和孟玉静也脱簪卸妆,穿着寝衣躺在外侧,屋里只留了一盏绢灯。
孟玉静许久才道:“娴姐儿,母亲与你说了吗?”
“说了。”孟氏叹气。
孟玉静道:“你被永昌侯冷待,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你即将下堂的人不知凡几。就连东府的人也都……娴姐儿,父亲和母亲最疼惜你,你却自己走了这条路,他们哪里能不痛心?你当初信誓旦旦,若今日过的好了尚且罢了,却把日子过成这般。我若是你,不如下堂求去。那云咸宁若真还念及一星半点夫妻情分,就该允你大归,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姐姐,别说了。”孟氏声音哽咽。
孟玉静不听她的,又道:“我瞧着,其实博经那人不错。你们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且他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他岁小了你一岁,可到底在外头历练了这么多年,才二十三岁就做上了咱们孟家一百零八家商铺的大掌柜。父亲的意思是,你若大归,不如就招赘了博经。将来你在咱家里头,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想也不会受气。而且咱们孟家的产业,也不至于落如外人手里。你也不是不知道,东府的那些人,各个眼睛冒着绿光的盯着咱们家的产业呢。可大伯父毕竟是庶子……”
“够了。”孟氏声音尖锐:“姐姐怎能说出这种话来?!我若大归,卿卿怎么办!一女不事二夫,她有个易嫁的生母,将来让她如何抬起头做人?且喻博经年轻轻的,就想着做上门女婿,这样的男子哪里有什么出息!”
孟氏强忍着怒气,又道:姐姐,你若是我的好姐姐,就从此不在提起此事。现在说这话算什么?如果云咸宁真的休了我,在谈招赘之事那是顺其自然。可现在我还是云咸宁的妻子,咱们却背着他议论这等事,姐姐,你们这是在怂恿我不守妇道。”
“你,你真是榆木脑袋!”孟玉静推了妹妹的脑袋一下,半撑起身子道:“那云咸宁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为了求娶你,与父亲怎么发毒誓的?可后来呢?在天仙般的玉人儿,到了枕边不过两载就恩断情绝了。你为她守个什么劲儿!”
“我睡了!”孟氏翻了个身搂住云想容,闭上眼不去听孟玉静的话。眼泪止不住的淌下,湿了枕头。
孟玉静看着妹妹,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先睡吧,此事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