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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无应皱了皱眉头,他有点艰难地说:“……听小鹏的语气,似乎你过得并不如意。”
史远征垂了一下头,又抬起来:“没有什么生活,会比死亡更不如意。”
史远征的回答,间接验证了方无应内心的猜测。
“之前风云际会,纵驰天下,以至僭越皇权……反正就是那些吧,你明白的。可是后来到了这边,结婚生子,进审计局,朝九晚五……”
“觉得不适应?”
“怎会。”他莞尔一笑,“就算起初不适应,二十年下来,难道还会适应不良?”
“……我想躺下来,可以么?”方无应突然说,“还是有点疼。”
“你本来就该躺下来。”史远征站起身,帮他把病床调整为水平,又帮他把枕头垫高了一些。
方无应呼出一口气,半躺着让他好受了很多,刚才说话挺直了身体,锁骨上的伤口被牵引得疼痛不已,原本修持多年的功力,如今也被损耗了大半。
“很怪异。”他突然说,“这感觉……”
史远征静静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就我看来,似乎你这两块人生,断裂得太彻底。”方无应慢慢地说,“这种断裂,造成了某种……伤害。”
“或许是吧。可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方队长,我就明白你在借用某种方式,保留着过去的一点儿痕迹。”
方无应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没做声。
“完全抹掉过去的痕迹,一方面是凌涓的要求,当然,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愿望。”史远征慢慢地说,“我不想提及过去,和任何人都不想说,哪怕自己的诗变成了张艺谋的电影也无所谓。进入社会后我也有朋友,是可以付出性命的好友——然而就算肝胆相照,我也不想和他们说我的事。从心底里,我不想要那样的过去,死过一次的人,对那之前的生活就不再迷恋了。”
方无应点点头:“我明白。”
“因为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史远征的目光闪过一丝茫然,“也许梁所长选择我们这样的短命皇帝,就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如果把正风云得意的某个帝王带回现代,他定不会如此甘心。”
方无应苦笑起来:“就是说,知道你是谁的,只有凌涓一个人?”
“还有少数当时参与实验的工作人员。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就已经商定好了,以现在这种全新的身份活下去,包括我们的孩子,我们不想让他和我的过去搅上什么关系……”
“现在看来,你们的愿望并未达成。”尽管感觉这话太犀利,方无应还是把他的意思表达出来,“而且从小鹏的话语里,我也觉得你并未真正放下过去。”
史远征怔了怔,笑道:“或许这就是我不能控制的吧,意志和行为达不成统一。”
“人不可能一剪子就剪断自己的过去,这种时候意志力管不了什么事儿。”方无应安慰似的说,“我也如此,小武,小卫,全都是这样,你不必太自责。”
“所以当我得知小鹏跑去了唐朝时,心里竟然有一种注定的感觉。”史远征低声说,“我本该死在那个时代,可我没有,于是你看,儿子就代替我过去……送死。”
一时寂静。
方无应心中思绪纷飞,他第一次感受到命运诡异的捉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安慰史远征的话,他都说不出来。
然而史远征接下来的话,把方无应吓了一跳!
“方队长,接下来的行动可以让我参与么?”他盯着方无应问,“我想过去看看小鹏。”
“你过去?”方无应迟疑道,“我不清楚这么做的危险性,毕竟你……”
“我是唐朝人,不过那时还没出生。”他笑了一下,“所以,不会造成紊乱。”
方无应的脑子有点乱,在那个点上应该还未出生的父亲,去见从另一个时空过去的儿子,这么做究竟会引来何种后果,谁也不能说。
“也许我能和他谈谈。”史远征继续说,“好歹我是他父亲对吧?两年没见他了,也不知他现在究竟怎么样……”
“让你参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方无应说,“而且这回要增加的人员,不止你一个人。”
说到这儿,护士探头轻轻敲门:“交谈时间太长了,病人还需要休息。请您离开吧。”
史远征点点头,他站起身:“那我先走了,我会和小鹏的妈妈商量这件事的。”
方无应看着他即将离开,他忽然喊住了他。
“有个疑问……”他顿了一下,“希望你不要见怪。”
“您尽管问。”
“你……后悔么?”方无应努力支撑起身体,小心翼翼看着他,“后悔这么多年的生活么?如果不和凌涓结婚,不生下小鹏,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史远征凝视着他,轻声道:“可那又有什么意思?”
方无应一怔!
“不和小涓结婚,没有小鹏,就算在这个社会里混得再好,在单位里爬得再高……不,就算我回去,继续做我的大齐皇帝——那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唔,可是……”
史远征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
“方队长,你我都曾得到过世间最尊贵的东西,那东西除了祸害咱们,可没给咱们带来一星半点儿的好处。”他说完,轻轻吁了口气,“二十年前我就想过,不能因为害怕未知的结果就裹足不前,我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事,小涓也不知道,而且梁所长还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
“梁所长反对你们在一起?”
史远征自嘲地笑了笑:“他把小涓当女儿看,所以……谁肯把闺女嫁给一个社会适应不良者?就算是如今的我,也不愿自家孩子和个既没车、又没房,不通世事还啥都干不来的废物点心结婚。那时我连简体字都还不会写。”
“……谁都是一步步慢慢来的。”
“小涓也这么说。如果没有她坚持拽着我,我不会是现在的我,你要是见过最开始的我,你就会明白。那个样子,恐怕将一生游走在社会边缘无法融入。”
到如今,方无应才明白了当初史远征和凌涓为什么会结合,那种始终游离、无法融入的痛苦,他也曾有过。
“那么,现在这一切难道也是你愿意接受的了?”方无应问,“现在你们……你们已经离异,孩子又成了这样……抱歉,我说话比较直接。”
史远征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困惑,但他仍然轻轻摇头。
“还有比这更好的人生么?”他突然,轻声说。
方无应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
“如果始终不能进入社会,我就不可能维系家庭,留在研究所里当活标本,一辈子依靠所长那太丢人了,乱七八糟过一辈子又不是我所想,之前已经很乱七八糟了,难得多了一次生命,再重复一遍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选择别人,不会有人比凌涓更懂我,如果连我的妻子都不能理解我,那又何必要这桩婚姻。”
方无应望着他,轻轻点头:“……明白了。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不想和凌涓分开,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了我的老路,变成唐朝叛军,但我再如何不想,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决定。既然如此那就认命吧。”他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至少他们都还活着,对吧?我也还活着,生命既然存在,谁能说得准以后?”
“那……往后的事情,打算怎么办?”方无应问。
史远征扬起脸,望着白色塑钢窗外,那灰沉沉的现代都市天空,良久,他摇摇头。
“不知道。不光是不知道,我还很害怕,一想到儿子现在这样我就怕,怕得脊梁骨都发抖:这可是我的第二次生命,要是这一次又弄糟了……”他说着,停了下来,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认命也没用,一面认命一面害怕,又担心会一直这样和小涓分开,一家三口再也不能团聚。”
“……”
“可是怕来怕去,怎么办呢?日子还是得过啊,明天手机闹铃一响,我还是得去上班啊,报表全堆在那儿,我得去审批啊。”史远征忽然笑出了声,“是不是觉得很滑稽?我现在这个样子。”
“多少有一点。”方无应努力将表情放轻松,“也许我们都觉得你不该是这个样子,包括你儿子也这么想。”
“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史远征轻轻点头,“他只记得他父亲占领过长安,记得他父亲闯入大明宫的骄傲,可偏偏就不记得他父亲曾杀人如麻,还有最后的结果……”
方无应曲起手指抵住下巴,他呆呆想了一会儿,才道:“他没有我们那样的经历,也缺乏切实的历史感,他不懂得‘杀人如麻’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以为那些活生生的人都是NPC——本来也用不着他亲手操刀。莫如说,如今小鹏的感觉更像是用真身去玩三维立体魔兽。”
史远征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我会努力说服他们带上你。”方无应说,“话说,你现在……还能拿刀么?”
史远征怔了一下,摇摇头:“二十多年没有碰过了,这双手……”
他低头摊开手,看了看:“只抱过孩子、碰过键盘。”
方无应不由苦笑:“没关系,至少,嗯,你还有底子在。”
作者ps:
因这周两个推荐一起上,所以更新频率也稍微提高一下^_^人多起来是好事儿,希望它能给阅读的人带来点快乐~也谢谢提出建议和意见的读者,我会在修改时尽量考虑。
再次感谢三江,感谢历史频道~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把信息告诉苏虹
更新时间:2009…11…29 18:31:05 本章字数:4101
方无应出院之前,局里连同参与行动的控制组人员,开了个会。
不管怎么说,他们得把情况详细告诉凌涓。
苏虹依然缺席,她的重感冒并未痊愈。
席间大家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都铺陈出来,希望能发觉其中的漏洞,包括方无应那份笔录在内,与会者都被这种诡异的历史“同一感”给绕晕了头。
尽管有一个现代人冒失闯了过去,但整个历史的发展进程没有出现丝毫的不对。
“包括我们帮李亨打的那一仗,也没有在唐史中留下丝毫痕迹。”卫彬说,“即便这样,我仍然觉得不对头。”
“哪里不对?”小武问。
卫彬抱着双臂,沉默片刻,道:“我始终不认同我们参与的这一仗。甚至我怀疑,正是因为这一下猛烈的刺激,小鹏,不,该说史朝义,才会发了狠,带领重兵压近。”
大家都不出声。
“历史应该已经出现了扭曲,虽然目前为止的恶果我们还没看见,但梅妃被押至阵前就不对。”他抬起头,看看大家,“我认为,帮助唐军反击叛军,甚至包括辅佐李亨,都是非常不智的做法。这次我们临阵脱逃,十几个人突然不见踪迹,这么大的冲击一定会给唐军和李亨带来不良影响。”
小武有点不安地看看雷钧。
没有人像这样直接批评过雷钧,并且还是作为一个没过实习期的新人,卫彬的大胆直言,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雷钧的表情有些尴尬,他点点头:“小卫说得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
卫彬也觉察到自己是在批评上司,他想了想,又说:“我并不想批评您,只是担心造成的后果无法挽回。而且既然已经确定了小鹏的下落,再次过去我们就必须节省时间,说到底,腿已经伸进去了,想这么不沾泥的拔出来,怕是不可能了。”
但同时,李建国也提出了他的担心:“如果我们真把小鹏带回来了,那……唐代历史该怎么办?安史之乱是四个人,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史朝义若突然消失,安史之乱最后那几年该怎么发展?”
这一下,全体哑口无言。
一直沉默着的凌涓忽然轻声开口:“如果真的会破坏历史,就不要把他带回来了。”
“局长……”雷钧为难地看看她。
“不能让安史之乱中途而废、无以为继。”她提高了一点声音,平静地扫视了众人一圈,“既然那是他的人生,就让他继续好了。”
凌涓的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如此坚定,但她一定是在心如刀割的状态下说出来的。
卫彬首先打破了沉默:“就算是去解救梅妃,我们也得过去一趟。等过去之后,再见机行事。”
这是关于怎样处置小鹏一事最终的结论。
另外他们还讨论了梅妃的问题,大家都认为方无应的办法是最可靠的,但问题是……谁去告诉苏虹此事?
这个重担责无旁贷落在了雷钧身上。
但是当天傍晚,他接到了方无应的电话。
“我和你一起去苏虹家。”他在电话里说,“你再等我半个小时,我拦辆的士过来。”
“你疯了?”雷钧皱眉道,“你的伤还没好呢!”
“已经可以下床了。”方无应说,“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夸张。”
雷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把手机换了个手:“我说队长同志,你还是不要太大意了,伤得那么重,当时血抹了我一身,琵琶骨都穿了,怎么说出院就出院?我看你完全是逃院吧?”
“哦,随便你怎么说。”方无应满不在乎道,“我觉得,你一个人是说服不了她的。”
“说服不了就慢慢说服,你一身伤还跑过来算怎么回事啊?”
“唉唉哪有那么多时间等领导你做思想工作?搞不好明天小鹏就一刀砍断梅妃的脖子……”
明明是春天,雷钧却打了个寒战。
“呆在局门口别动。我马上过来。”
“喂!不行!你别过来!我现在就动身!”
“我这就叫车。”
他说完,也不管雷钧的反应,挂了手机。
“这人!怎么这么任性?”雷钧瞪着手机半天,终于还是没了辙。
把车开到局大门口,下了车。
不到半个小时,雷钧远远就看见一辆的士,以接近拿罚单的速度径直驶到局大门口,“嘎”的一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身病号服的方无应下来,车里司机“喂喂”叫了起来:“你还没给钱呢!”
只见方无应笑嘻嘻地弯下腰:“师傅,找他要钱。”
他说完,转头又伸手拍拍雷钧的肩膀:“哥们儿,先帮忙付账。我去换件衣服。”
雷钧很想骂他两句,转脸看见的士司机一脸不善盯着自己如同鹰盯蛇,他只有自认倒霉,掏出了钱包。
“您这位是真生病了还是怎么的?说了我不拉病号,他非说他不是病号,说衣服被人偷了……一上车就跟催命似的叫我快开快开!我这胳膊差点没被他拉脱臼了……”
的士司机一叠声抱怨全都吐给了雷钧,付钱还白白听了一通抱怨,雷钧觉得自己肯定是招谁惹谁了。
“我说,他真是病号?”司机找了零钱,又看看雷钧。
雷钧苦笑:“他是受伤了,真的。您没看见他胳膊上还缠着纱布?”
“我怎么看着不像?浑身哪儿有毛病啊这位!比我还他妈结实呢!”
送走司机,雷钧又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方无应换了常服从局里出来。
“我说,你真的能随意活动?”雷钧怀疑地看着他把纱布的布头塞进袖子里。
“有点疼,不碍事。”方无应轻描淡写地说。
“肯定浑身疼!想骗谁啊你?多处软组织挫伤!医生说了让你躺着……”
“唉唉不要啰嗦了,快上车。”方无应催促他。
“你就是个怪胎!”雷钧嘟囔着钻进他的老富康里,“这换了谁不得躺个半年?伤那么重居然还能活蹦乱跳。怪胎!非人类!外星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外星人?”方无应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室,“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