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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点点头。
“爸爸他……个头高高的,但是没有他这么高。”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夫差,“爸爸对我很好,不,他对谁都很好,很少发火,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而且他还很帅,我觉得他很帅……”
“……”
“妈妈她没爸爸那么高,但是也很和气,比爸爸要啰嗦一点,不过我喜欢听她絮絮叨叨的。妈妈会做菜,可是做的菜没爸爸做的好吃,还有,”她顿了一下,“妈妈也很漂亮,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爸爸给她买的,爸爸也给我买。”
苏虹扶额无声哀叹。
这都算是什么信息?爸爸很帅,妈妈很漂亮,妈妈会做菜然后有点啰嗦,爸爸给妈妈买了好些漂亮衣服……
这些话的搜寻价值基本上等于零,这样的家庭中国没有一亿也有八千万,这让她从哪儿找起?
西施也看出苏虹的无奈,她的目光充满了歉意:“是不是这些都是废话?都没啥用?”
苏虹努力微笑摇头:“听起来很温馨,至少你的家庭充满了爱。”
西施点点头:“这所有的感觉都很好,但是最后好像……”
“什么?”
“发生了什么很凄惨的……事儿。”西施的目光有些茫然,“究竟是什么事儿却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父母过世了?苏虹暗想。
“可我却记得爸爸说,他说他会来找我。”西施说完,又更正道,“不,他和妈妈都会来。”
“会来?会来这儿?”苏虹诧异了。“你爸爸说他会来这儿?”
“……不知道。可是他说,一旦我有了危险,无论什么时候,他和我妈都会来救我。”西施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这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萦绕了许多年,起初甚至都不能肯定那是谁的声音,可是这两年它比以前更清晰了,我觉得那就是爸爸的声音。”
苏虹想了想:“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过去,你的记忆有所恢复?”
“恢复?”西施摇摇头,“没那么好,只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想起来不少,虽然还是东一片西一片的,而且尽是不相干的事儿。”
“比如说?”
“比如说,妈妈常常穿的那条裙子的花色,她烧的菜肴的味道,爸爸书架上的书,我记得他的书桌上经常摆着一本蓝色封腰的书。书皮上的字儿我都记得呢。”
西施说着,弯腰,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黑色茶几上写下几个现代简体汊字。
苏虹低头一瞧,那是“佛家名相通释”,苏虹一愣,她知道这是国学大师熊十力的著作。
“爸爸的书架上,好些这样的书。这个经文那个经文的。”苏虹说。“爸爸总是反复看这些书。”
“哦,你爸爸研究佛学?”苏虹说,“那……他难道是个老师?大学里的?”
“老师?”西施怔了怔,摇摇头,“我觉得不是,我知道老师是什么样,可我觉得爸爸不是老师。”
苏虹沉默。
“对了,给你看我的画。”西施像是想起什么,她起身,转入屏风后面,不多时又拿着一个雕花匣子走了出来。
“都是我画的。”她说着,打开匣子,“想起点什么,我就画下来,说是说不清楚,也许这些能给你帮助。”
苏虹拿过匣子,里面堆着的是一些柔软的白色织物,她拿起一块展开来看,果然,上面是用木炭之类的黑色东西画的画。
画笔非常简单,但是苏虹能辨认出。那是经过了一定训练的,因为光影都遵循了基本的素描要求,看来西施在现代社会甚至学过绘画。
但是当苏虹再把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她却愣住了。
那画的是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没有脸孔,只有身上那件军装,画中的线条十分简单,所以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件军装,那上面甚至都没有肩章可以确认。
“原来你爸爸是个军人……”苏虹叹道。
“军人?”西施茫茫然重复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记得,爸爸的肩头有一颗星星。”
“……”
西施点点头:“只有一颗。”
“其它的呢?有没有条纹?”
西施摇头:“其余都不记得了。”
苏虹苦笑,肩章上只有一颗星星,别的都不记得,就算知道西施的父亲是个军人,可这叫人往哪儿去找?
她拿起第二幅画,这次画的是个坐在钢琴前的人,身形瘦小,倒像是个少年。
“是我弟弟。”西施微微一笑。“他在弹琴,我记得呢,弟弟还会唱歌,他唱的调子可好听了。”
原来西施还有个弟弟……
剩下的几副画,画的是个穿裙子的女性,没有脸孔,只有裙子的式样,苏虹反复看了又看,最终她只能确认,这些裙子毫无特殊之处,任何大型商场里都会有成百上千条。
“那些都是妈妈……”西施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无比痛楚,“我很想念他们,可怎么都想不起他们的脸孔,连他们是如何呼唤我的都想不起来。”
恐怕那些都是被重点洗去的记忆,和西施个人相关的信息,尤其遭到了药物着重的洗刷,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她忘记过去。
“还能想起来什么?”苏虹试着又问。
“其它的,就都是毫不相干的事儿了。”西施懒懒道,“曾经看过的电影,爸爸书架上的小说,妈妈听的歌,爸爸有好些歌碟。”
恐怕就是此刻她把那些歌曲一一唱给我听,多半也都是些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苏虹有些悲哀地想,好吧就算她唱的是普契尼,对确认身份仍不会有多大帮助。
漫长的沉默。
“还有,我还记得,我和男友分手的时候,爸妈很不高兴,”西施忽然笑了一下,“奇怪,这件事儿为什么我会记得?”
“也许给你刺激很深,”苏虹苦笑。“为什么爸妈不高兴你和男友分手?”
“指望我和他结婚么?”西施哈哈一笑,“不记得了,反正我和男友分手了……男友叫什么,长什么样我也没印象了。”
她说完,又看看旁边的夫差:“不知道爸爸能不能看中他呢?”
没有哪个正常的现代父母,会看中夫差做自己的女婿——这一点苏虹已经可以肯定了。
“就算他看不中那也晚了。”夫差突然说,“他的女儿做我的妻子已经十年了。”
西施回头看看他,笑起来:“可是也许,到时候我爸找到这儿,他就会说:为什么呀?那她为什么非的做你的妻子不可?到底为什么?”
夫差眨眨眼睛,他突然吐出一句外语:“Cest mecal On nesaity am ais。”
西施哈哈大笑!
苏虹在一旁,惊诧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并不是多么复杂的句子,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听见,哪怕是苏虹这种只简单学过三个月基础的人也能明白它的意思,它也是法国人的口头禅,说的是:“哎呀不为什么啦,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嘛!”
夫差居然懂法语!
“是我教他的。”西施嘻嘻笑起来,“太笨了!教了他好几年,记了忘,忘了记,总共只学会了十几句,刚才这两句,是我经常拿来对付他的,他总是抓着我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像个小孩儿似的没完没了。好多事情我自己都一知半解,解释不清,就只好拿这两句来搪塞他。喏,现在他就拿来对付我了。”
已经很骇人了好不好?!苏虹简直想晕倒,她被这荒诞的现实给弄昏了头!
看出苏虹的异样,西施赶紧解释道:“是爷爷教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和爸爸学的,学了两三种语言。刚来这儿的时候,都不记得了,是到了最近两年,才慢慢想起来的。”
她说罢,又仰着脸,望了望黑洞洞的屋脊:“那种感觉,就好像水里的油,你用力搅动它会偶尔沉下去,但是一旦停了下来,油总是会浮上来的。”
“嗯,有爷爷,还有爸爸妈妈弟弟,还有呢?”
“还有叔叔,好几个,我猜想,他们和我爸爸特别亲的样子,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很多人,还有姑姑姑父,姨,还有——”西施想了想。摇头道,“那些,都记不清了,爸妈的脸都记不清,其他人就更难了。”
苏虹定了定神:“还能想起什么?”
西施没有立即回答她,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刚才说的,都没多少用,是么?”
听出她语调里的苦楚,苏虹也觉得心酸。
“这些……都太寻常了。”苏虹低声道,“像这样的家庭,在……在我们那儿,到处都是。”
西施点点头:“也许我只是个普通人,洒进人群就找不到的那种。”
没有姓名,没有特征,没有身份……在人口达到13亿的当今中国,要靠这么点线索找到西施的来历,无异于大海捞针。
三个人的房间,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也许,我不应该再搜寻过去。”西施忽然轻声开口,“既然是我自己要求忘记的。也许我该放弃过去,就这么活下去。”
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握在夫差的手里。而那一个,一双黑眼睛目不转睛望着她。
“那也没关系,夷光,到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
那一刻,夫差温和的目光,令人联想到月光下浩瀚无波的大海。西施微微一笑,她依偎过去,抬起手。用手背轻轻蹭着夫差的脸颊,那副模样就像在宠溺一个心爱的孩子。
苏虹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坐在棋盘一样的黑白王宫里的男人输了。
勾践输了。
或许最终,他将赢得天下霸主的地位,可是他却输掉了面前这个子。
正文 第百九三章 我,西施,被命名的符号(上)
更新时间:2010…3…22 10:59:03 本章字数:5486
今天早上夫差又离家出走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样的事儿,他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
“哼!我不回来了!”他一脸气呼呼的表情,“我生气啦!生气啦!”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出院子去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并不担心。
我洗完了衣物,独自坐在小院门口,仰望蓝色的天空,轻轻舒了口气。
天气真好啊!
看着湛蓝天空下,那被风吹得飘飘摇摇的白色衣物,我无端就觉得心里说不出得高兴,恨不得能马上将这心情告诉夫差。
要是有一部手机,我就立即拨通他的号码。
“喂!夫差,我现在非常高兴呀!”
想了许久,我只想出这一句话来。可如果把这句话告诉夫差,未免会有胡乱开玩笑的嫌疑:毕竟他刚刚赌气跑掉了。
这儿是齐国近海乡野的一处僻静小院,篱笆墙上爬满了绿藤,那是去年春天,夫差亲手种下的。
此时是五月的天,刚热起来的时节。绿藤上那些粉红的花朵,从小拇指大小的蓓蕾开始,一日比一日饱满。像亲爱的人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然后只一个正午,突然之间就完全绽放了,花儿火红一片,颜色郑重单纯,近乎倔犟的红,一朵紧挨着一朵,缀成一副夺目的花幕。风起时,满架的蔷薇摇曳成一片辉煌灿烂的光,深深浅浅,明媚娇柔的纯正。每一朵开得都那么好,天真而坦然,又认真,又倔强。
就像夫差。
我喜欢这样的情景,好像之前。也曾长久地凝视着这样的景色。
就是这样爬满了蔷薇,如同翡翠玉屏上的红色珍珠。好像那个时候天空也特别的蓝,干净剔透得如同初生蓝水晶,初夏的风很猛烈,热乎乎的风里夹杂着花朵的芬芳,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润在深红色的蔷薇海洋里。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的家么?
对了,还有个男孩子,不知是在学校里帮我领了什么,特意送到我家来。
“那么,我走了。”
模糊的身影,支离破碎的话语,可好像对方,就是我一直暗暗喜欢着的男孩子,但我一直都没机会说出来。
那天天很热,风很大,蔷薇疯狂盛开,他的头发上,都有蔷薇花瓣。
到现在,我已经记不起他的脸孔了,却偏偏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心情,还有客厅唱机里的女声,娇柔的唱着不知道名字的歌曲:
你还记得么?
有过那样的一个晚上
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唉,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哪。
那是我喜欢的感觉,好长好长的假期等着我玩耍,最喜欢的男孩子曾在我家的蔷薇架下等着我……小小的一颗心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过如果把这些讲给夫差听。那他一定会露出又嫉妒又不屑的表情。
“哼,胆小鬼,送了东西都不敢多留一会儿,要是我的话……”
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可如果是勾践,他又会怎么说呢?
我又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银色的云朵亮得如同聚光灯下的雪白头骨,晃人眼睛。
“不晓得那个倔脑壳现在在干什么。”我突然想,可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不可能像我这样闲着看云朵。
倔脑壳,我说的是勾践,又倔强又冰冷,那个人。
他是如此冰冷的存在,我们曾经彻夜拥抱在一处,但依然无法使他的体温提高丝毫……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勾践是我在这个世上,所看见的第一个人。那时候他倜傥得很,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倜傥的男人,那时他牵着一匹白马,踏着沾满露水的枯叶,从密林深处向我走来,整个情景好像做梦一般。
可当身上剧毒发作时,这个人就和“倜傥”二字毫无关联了。
现在再想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我对勾践。
那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所目睹的第一个同类,决不仅仅如此,否则,我便与刚刚睁开眼睛的雏鸟无异了。
在那个男人身上,有我所异常熟悉的东西存在。我是如此熟悉它。就好像曾经与之共同生活过多年。我是说,勾践身上那种深刻的痛楚和疯狂,竟是我十分了解的一种感受,那感受就像天然磁石,将我深深吸引住,让我无法与之分离。缓解它是我的天职,无论勾践去往何处,我也必将跟从。
所以越国王后什么的,对我而言听起来才会那么怪异,那不是我所关心的范围,因为就算勾践是个乞丐。我也不会离开他身边。
勾践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他要娶我,并不是为了给予我尊贵动听的身份,那只是一个把我永久性留在他身边的手段。
“也许我该把越王的位置也让给你。”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能够同他一道受苦,所以那痛苦也就被减半了,我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他那种痛苦,所以这样一来,就好像一份痛苦由两个人分担,时间长了,本来沉重的苦楚也渐渐减轻,因为有我在,勾践也不再每次都与之汹汹搏斗,我们学会了静候它来,恭谦地经历它,再放它离去。它在我们的联手下,逐渐变得轻盈无碍,成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背景色。
当蛊毒的发作从每日一次,延长到七八日一次,又继续拉长到一月不超过两次,勾践的变化也愈发明显:他开始学会微笑,就好像之前这男人从未尝试过对人笑,他不再每日拿着剑四处乱砍,那股久治不愈的戾气像日照下的冰激凌,慢慢化去,他可以久久与我共处一室,而不再坐卧不宁、烦躁不安,一心想寻求未来种种出路……
勾践的这些变化,越王宫里的所有人都目睹到了,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慌与震撼!
“大王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他忘了他要做的事情了?再这样下去。大王就不像他自己了!”
宫内像流传瘟疫一样,流传着这样的言论。
女眷们纷纷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