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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夏天,先生白日睡了晌觉,约摸先生睡浓的时候,他把那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恐那敲湿的凤仙花冷,惊醒了,却又在日色里晒温了,轻轻的放在先生鼻尖上面,又慢慢的按得结实。先生睡起一大觉来,那花已荫得干燥,吊在一边,连先生晓也不晓得,只是染得一个血红的鼻子。先生照镜,见好好的把个鼻子嗟了,闷闷可可的不快活。那晓得是他弄的神通。
茅坑边一根树橛,先生每日板了那根树橛,去坑岸上撅了屁股解手。他看在肚里。一日,他却起了个早走到书房,拿了刀把那树橛着根的所在周围削得细细的,止剩了小指粗的个蒂丝,仍旧把土遮了。先生吃过了早饭,仍旧又上坑解手,三不知把那树橛一扳,脑栽葱跌得四马攒蹄,仰在那茅坑里面,自己又挣不起来,小学生又没本事拉他,只得跑去狄家叫了两个觅汉,不顾龌龊,拉了出来。脱了一身衣裳,借了狄员外上下衣巾鞋袜,走了家去,把那粪浸透的衣裳足足在河里泡洗了三日,这臭气那里洗得他去。看那树橛,却是被人削细了那根脚。追究起来再没有别人,单单的就是狄希陈一个,告诉了狄员外。只得再三与先生赔礼,将那借穿的一栊衣裳赔了先生。
一日,有一个朋友来寻程乐宇说话,程乐宇同他出去。狄希陈见先生去了,爬在院子里一株大槐树上顽耍。忽然先生走了回来,热得通身的汗,解了衣服,叫学生掇了一把椅子,放在树下乘凉。他见先生坐在树下,又不敢走得下来,急了尿,从树上呼呼的溺了下来。先生伸了头,正在那里打盹,可可的灌了先生一口,淋得先生醒来,唤下来打了十来板子。
一日,放了晚学,走到那山溪里边洗澡,远远看见程乐宇走到,他把河底里的沙泥带头带脸涂抹得遍身都是。程乐宇乍然看见,也还吃了一惊,仔细认得是人,又细看方知就是狄希陈,问说:“你洗澡便了,却为何满身都涂抹了泥沙?”他说:“我若不涂了脸面,恐怕水里钻出龟鳖来,要认得我哩!”程乐宇适然撞见薛教授,正立在门前,告讼这事,又是可恼,又是可笑。
一日里,见先生坐在那里看书,他不好睡觉,妆了解手,摘了出恭牌,走到茅厕里面,把茅厕门里边闩了,在门底铺了自己一条夏布裙子,头垫了门枕,在那里“梦见周公”。先生觉得肚中微痛,有个解手之情,拿了茅纸走到那边推门,那门里边是闩的,只道有学生解手。走得回来,肚内渐疼得紧,又走了去,依旧不曾开门,只得又走回来。等了又一大会,茅厕门仍旧不开,查系谁个在内,人人不少,单只不见了一个狄希陈。先生之肚又愈疼难忍,觉得那把把已钻出屁眼来的一般,叫人去推那厕门,他也妆起肚疼,不肯拔了闩关,且把那肩头抗得那门樊哙也撞不进去。人说:“先生要进去出恭,你可开了门。”他说:“哄我开了门,好教先生打我!”程乐宇说:“你快开了门,我不打你。”他说:“果真不打我?先生,你发个誓,我才开门。”先生又不肯说誓,他又不肯开门,间不容发的时候,只听得先生裤内澎的一声响亮,稠稠的一脬大屎尽撒在那腰裤裆之内。极得那先生跺了跺脚,自己咒骂道:“教这样书的人比那忘八还是不如!”相于廷只得回去与他姑娘说了,拿了狄员外的一腰洗白夏裤,又叫狄周来伺候先生洗刮换上。薛如卞口号一首诗道:
孔门三千徒弟,谁如狄姓希陈?染鼻溺尿拔橛,专一侮弄西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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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古斋主 扫校
第34回 狄义士掘金还主 贪乡
身世百年中,泛泛飘蓬。床头堆积总成空。惟有达观知止足,清白家风。
可笑嗜财翁,心有钱虫,营营征逐意忡忡。觅缝寻头钻鸭子,不放些松。
——右调《浪淘沙》
那求仙学佛的人虽说下苦修行,要紧处先在戒那“酒”、“色”、“财”、“气”。这四件之内,莫把那“财”字看做第三,切戒处还当看做第一!我见世上的人为那“酒”“色”“气”还有勉强忍得住的,一犯着个“财”字,把那“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且都丢吊一边。人生最要紧的是那性命,往往人为了这“财”便就不顾了性命,且莫说管那遗万年!千人咒骂!若是这“财”,丧了良心,涂抹了面孔,如果求得他来,便也只图目下的快活,不管那人品节概的高低,倒也罢了。谁知这件“财”字的东西,忒煞作怪,冥漠之中差了一个财神掌管,你那命限八字之中该有几千几万,你就要推却一分也推却不去;你那命里边不是你应得之物,你就要强求分厘毫忽,他也不肯叫你招来;你就勉强求了他来,他不是挑拨那病鬼来缠他,乘机逃在那医人家里,或是勾引孽神琐碎,他好投充势要之家;叫你分文不剩,空落一身狼狈。当初尉迟敬德在那隋末的时候,还做那打铁的匠人。空负了满肚的英雄,时运不来,且要受那凄凉落拓。一日五更起来,生了炉火,正要打铁,只见一个人长身阔膀,黑面虬髯,好似西洋贾胡一般,走来要尉迟敬德配一把锁匙。尉迟敬德认了他一认,问说:“我侧近边曾不见有你这人,若是外来的远人,如何得来的恁蚤?”那人说道:“我是财神,掌管天下人的财帛;因失落了库上钥匙,烦你配就。”尉迟敬德说道:“我如此一条猛汉,这样贫困,在此打铁为生,口也糊他不足。你既系财神,何不相济?”财神说道:“你是大富大贵的人,但时还未至。我见与你看守一库铜钱。你若要用,约得若干济事,你可写个支帖交我,我明日送到这村东柳树下堆垛,你五更去取便得。”尉迟敬德取过一张纸来,正待要写。那神说道:“帖上不必书名,你只写鄂公支钱若干即是。”尉迟敬德问说:“你可以与我多少?”神说:“脱不了是你应得之物,多少任意。”尉迟敬德说:“我只取三百万。”写完帖,交与了那神,作别而去。次夜五更,尉迟敬德起来走到村东柳树底下,只见山也似的一大堆钱。尉迟敬德每边肩上自己抗了二三十吊,走到家里,叫起四邻八舍同去与他抗钱。内中有乘机窃取的,或是缠在腰里,或是藏在袖中,那钱都变了青竹蛇儿,乱钻乱咬;也有偷了家去的,都变成了蛇,自己走到敬德家中。惟其成了活钱,所以连看守也是不必的。敬德得了这股财帛,才有力量辅佐唐太宗东荡西除,做了元勋世胄,封了鄂公,赐了先隋的一库铜钱。开库查点,按了库中旧册,刚刚的少了三百万,又掀到册的后面,当日敬德写的张票都在上边。
看官听到此处,你说这财帛岂可强求?所以古来达人义士,看得那仁义就似泰山般重,看得财物就如粪土般轻;不肯蒙面丧心,寡廉鲜耻,害理伤天,苟求那不义的财帛。至于遇着甚么失落的遗金,这是那人一家性命相关,身家所系,得了他的未必成用,断是人祸天灾。人到这个关头,确乎要拿出主意,不要错了念头,说“可以无取,可以取”的乱念,务必要做那江夏的冯商。若说常有人家起楼盖屋,穿井打墙,成窖的掘出金银钱钞,这其实又无失主,不知何年何月何代何朝迷留到此,这倒可以取用无妨,不叫是伤廉犯义。
有那样廉士,不肯苟求:
管宁合华歆锄地,锄出一锭金子。管宁只当是瓦砾一般,正眼也不曾看,用锄拨过一边。华歆后来锄着,用手拾起,看是金子,然后撩在一边。旁人就看定了他两人的品行。果然华歆后来附了曹操,杀伏皇后,废汉献帝;管宁清风高节,浊世不污。
一个羊裘翁,五月热天,没有衣裳穿得,着了一领破羊皮袄,打柴度日。路上一锭遗金,有一个高人走过,把那锭金子踢一踢,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羊裘翁说:“你曾见五月里穿羊裘的人是肯拾金子的么?”他的意思说道,既是肯拾金子的人,实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的了;既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这五荒六月,断然就有纱牵、纱裤、纱服、纱裙、纱鞋、纱袜的穿了,何消还着了羊皮打柴受苦哩?这都也还是须眉男子,烈气的丈夫,不足为异。还有那妇人之中,大有不凡识见:
一个李尚书名字叫是李景让,两个弟弟,一个叫是李景温,一个叫是李景庄。三个小的时候,死了父亲。他的母亲还在中年以下,守了三个儿子过日,家事甚是萧条。一年夏里连雨,濯倒两堵高墙。止了雨,叫人整理,墙脚掘出一只船来,船中满满的都是铜钱,请了那李夫人去看。夫人说道:“这是上天怜我****孤寡,以此相周;但系地中掘出,所用无名,终是不义。若上天见怜孤寡,三子见在读书,使各自成各,把此钱作为后日俸禄。”仍叫人依旧掩埋,上面垒了墙界。后来果然李景让做到尚书,景温、景庄官居方面。
看官听说,你道我说许多话头作甚?如今要单表狄员外掘藏还金的事情。
却说狄员外与薛教授合请了程乐宇教他两家子弟,在他间壁新买的一所闲空地基盖造书舍,俱已盖完。狄员外看了人在那里打扫,恰好正冲书房门口一株玫瑰花,半枯不活的。狄员外说:“这株朽坏的花木不宜正冲了书房,移到他井池边去,日日浇灌,或者还有生机。”叫人掘到根下,只听的砉然一声,掘将起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沙坛,坛内满满的都是铜钱,钱下边又是大小块锭不等的银子。
狄员外道:“早教杨春自己掘得,这房基也不消卖了。我想人谋不如天算。那一年发水,家家都被了水患,偏我得了许真君的护佑,家财房屋一些也没曾冲去。受了这样的护持,还不做那好人,图那不义之财作甚?我这有饭吃的人家,得这点子东西也显不出甚么富;若是杨春这穷鬼得了,这全就是他富家哩。使了不上八两银子买了这地铺,刚刚的才五六个月,得这望外的浮财,一定不好。”主意拿定不要他的,使人叫了杨春来到。
杨春说:“狄官人,我听见人说你在地铺子上掘了些东西,你使人叫了我来,莫非要分些与我么?”狄员外领了他看,说道:“这不够你方便的么?”杨春说:“有了这些,自然方便,但我那里有这造化?这株玫瑰花是我种的,我难道没刨这地?却怎么掘他不着?偏是狄官人你就掘着了?可见这是你的造化。”狄员外说:“这原是你的地铺里东西,你自拿去买几亩地,过日子去。那年水不冲我的,就是龙天看顾,还希图这个做甚?”杨春道:“你说的甚么话!我一个钱卖己你,清早写了文书,后晌就是你的物业;你掘几千几万,也就不与我相干了。况且文书写的明白,土上土下尽系买主。如今待了这许多时,连房子也都盖了,掘出东西,叫我拿去,也没有这理。你老人家有仁义,为我的穷,你分几吊钱己我,我替你老人家念佛;你一个钱不分己我,这是本等,我也只好说我没造化罢了,也没有怨你老人家的事体。”狄员外道:“这东西是我自己掘出来的,又没有外人看见,我藏过了不说,谁人晓得?我既叫你来,这是我真心与你,我决意不要的,你快些收拾了回去。”
杨春只是求分,狄员外只是全与。杨春说道:“我这一个穷人,骤得了这许多银钱,就是无灾,一定有祸,不如你这有福气的得了去,些微分点与我,倒是安稳的营生。”狄员外道:“你得了这个就是造化到了,那里就担架不起?你得了这个,只是往好处里想,行好事,感激天老爷,神灵自然就保护你了。你若只往不好处想:‘我曾问某人借二升粮食,他不给我;曾问人借件衣裳,他没应承我,如今怎么也有了钱!’指望就要堵人家嘴,穿好的、吃好的,这可就是你说的那话,没灾也有祸了。”杨春道:“你老人家教诲的极是!只是我怎好都拿了去?也要消受。”
狄员外就叫掘地的那个觅汉:“你就去与他抬去。”又对杨春说:“这是他掘出来的。你待谢他些甚么,这却在你,这个我不拦阻。”杨春方才与狄员外叩头作谢,说道:“如今世上的人,谁是你老人家这心!人只说是天爷偏心,那年发水留下的,都是几家方便主子。我掏着指头儿算,那留下的,都不是小主子们歪哩。象你老人家这心肠,天爷怎么不保护?”狄员外说:“你得了这点子东西,白日黑夜的谨慎。如今咱这里人都极眼浅,不知有多少气不上的哩!还有一件:那乡约秦继楼合李云庵,这两个歪人,他也只怕要琐碎你。你可招架着他。”杨春道:“大官人,你说的极是!我仔细着就是。”
那个觅汉寻了绳杠,络住那坛,合杨春抬到家去。杨春的母亲合他媳妇见抬了一个坛去,说道:“怎么?叫了你去,分与一坛酒么?”杨春说:“可不仔么?叫我说着没极奈何的,给了我一坛薄酒来了。”二人抬到屋里,他娘合媳妇子方才知是银钱,说:“他掘了多少?就分这们些给你?”杨春说:“就只这个,都给咱来了。”拿了一个小荸箩倒在里面,也只好有二三十来吊的钱,二百两多银子罢了。
杨春拿了七八拿钱放在那觅汉袖里,又拣了两块够十来两的银子与那觅汉;那汉又自己在荸箩里拿了又够十来两的两块,说:“这直当的买二亩地种。你给我的那点子,当的什么事?”说着,往外就跑。杨春往外赶着说道:“你怎么就去了?沽一壶咱吃钟!”觅汉说:“大官人还等着我做甚么哩,改日扰你罢。”家去回了狄员外的话。
狄员外道:“他分了些给你?”觅汉说:“给了我七八拿钱,够十来两银子。叫我又自己拿了他两块,也够十来两。”把那银子钱都倒在地下,数得钱是二千五百三十四文,银子共秤了二十一两四钱。狄员外说:“便宜你这狗头!这就是你一生过日子的本儿。你拿来,我替你收着,到了你手里就打伙子胡做,也罢,把那钱的零头儿给了你罢。”那觅汉彼时喜喜欢欢的谢过去了。
再说杨春得了这些物件,倒也狠命的听那狄员外的教训,着实的谨慎。但小人家的过活,浅房浅屋的去处,家里又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孩子,遥地里对了人家告讼,说他家有一坛银钱。那日觅汉与他抬了回家,多有人看见;又兼狄家的觅汉伙伴不曾分得银钱的,心里气他不过,到处去彰扬,不止他本村扬说的一天一地,就是邻庄外县都当了一件异事传说。一个说成十个,瞎话说是真言。果不然动了那二位乡约的膻心,使人与他说道:“如今朝廷因年岁饥荒,到处要人捐赈。杨春是甚么人!掘了这几十万的金银,不报了官,却都入了私己。每人分与我们千把两便罢,不然,我们具呈报县,大家不得!”
杨春听见,慌做了一团,悄悄的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道:“我说这两个不是好人,果不其然!论我倒也合他两人相知。他如今待吃肉哩,就是他老子一巴掌打了他的碗,他待依哩?你若说输个己,给他些什么,少了又拿不住他,多了这又是‘大年五更呵粘粥,不如不年下’了。且是一个降动了,大家都要指望。要不,你只推我,你说:‘我得的是甚么,你只问狄宾梁去。’你叫他问我,我自有话答对他。”
乡约等不见杨春回话,又叫人传了话来,说:“你叫他到城里去打听这大爷的性儿。只听见乡约放个屁,他流水就说‘好香,好香’,往鼻子里抽不迭的。我申着你掘了一万,你就认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只怕这两也还要你认。你叫他仔细寻思,别要后悔!”杨春道:“我的个地铺子已是卖出去够半年了,从那些年俺爹手里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