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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的渠水沿着飞渠直线而下,哗的一声落入沧池之中,溅起雪白的水花,水意打在临池而站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寒凉。
他看了清冽的渠水好一阵子,方道,“走吧。”
声音虽轻,韩长骝自幼随着他,却知道这一刹那。刘盈是在为那个还不及出世的孩子难过。不由怜惜的觑了皇帝一眼,只觉得他今日地眼神,分外的幽黑。
王珑正背着身躺在榻上殷殷哭泣。听见刘盈进来的声音,忽然转过身唤了一声,“陛下。”神情哀怨。
“咱们的孩子。孩子……”她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下去话,一口气没有喘上来。险些要晕厥。
刘盈看她面色苍白,双颊深陷。比上次见的时候要瘦上一大圈,心下亦惨然,抚慰她道,“事已至此,你好好将养身子罢。”
“陛下。”王珑摇摇头,使劲拉住他地衣袂,悲声道,“你要给孩子报仇啊。”她眼神怨毒,恨恨道,“是皇后,是张皇后要害我地孩子。”
刘盈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
王珑怔了怔。恼道。“怎么不可能?太后前次欲赐妾红花汤,幸得陛下及时赶回来。才救下臣妾与孩子两条性命。但太后已经是容不下我和我的孩子。张皇后一向和太后亲善,自然便帮着太后来对付我。”
“珑儿,”刘盈抚慰她道,“我知道,这个孩子没有了,你很难过。但是,皇后不会做这样地事情。”他的语气很坚决。
阿嫣一直是那个在原野中笑地灿烂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从来不会因为出身娇贵而骄纵为难下人,偶尔遇到路边的一个小乞丐,也会倾力襄助。
这样的阿嫣,绝对不会恶意的去伤害一个人。
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王珑心中很是失望,怨言道,“我本来好好地。若不是吃了她送来的杏花酥,又何至于如此?”说到最后,情绪近于癫狂。
刘盈无言了一会儿,最后道,“你好好将养着。此次之事,朕定会查清楚。”为了你,也为了朕自己,以及那个无端死去的孩子。
王珑没法子安睡,似乎只要一闭眼,就看到那个血泊中的孩子睁着空荡荡的眼睛问自己,“为什么,阿母?”
她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天色已暮,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走进来,吃了一惊,刚要喊叫,那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惶急道,“夫人,是我。”
“是魏姑姑啊。”王珑松了口气,斥道,“好好的,干嘛不堂堂正正的。”
“夫人。”魏姑姑眉间藏着忧色,道,“陛下已经令廷尉宣义入宫彻查此事。”
王珑怔了怔,神情茫然,道,“陛下就那么信张孟瑛。那半篮带着红花地杏花酥都摆在眼前了,他都没有宣张孟瑛来质问?”
她一直见到地都是在自己面前的刘盈,年轻地皇帝其实很是好脾气,有时候宁愿委屈他自己也会迁就一下她。她便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的最爱了。这个时侯却有些动摇起来,也许,也许,她所以为的厚爱,只是他平素以待人中的区区一个,而她一直以为陛下只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的待着的小皇后,在他心目中,也有着不一般的分量。
“姑姑。”王珑忽然抱着自己的肩抖起来,不确定道,“这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魏氏怜悯的看着她,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敢告诉王珑,那个小产下来的婴儿,虽然还未育完全,但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出来,分明是个男孩。
似乎,她的心亦有些颤,她们掉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那个织网人不知面目,躲在帷幕后面轻轻微笑。
“陛下,”清凉殿外,宣义拱手道,“那篮冷掉的杏花酥中的确有红花。听清凉殿的宫人说,昨日王美人将那篮杏花酥亦赏了两块给贴身宫女,而这两位宫人也有葵水提前前来的迹象,此是食用过红花的后症。”
“不会是皇后。”刘盈摇摇头道,“昨日里朕是亲眼看见椒房殿宫人将杏花酥分篮送出的。张皇后亦亲口尝过。”
宣义垂眸笑了笑,身为廷尉,除了要擅长治狱外,更要学会的便是揣摩帝王的心思。
如今看起来,陛下这是定心要保下张皇后了。而他亦没有得罪吕太后与宣平侯的打算,便顺着皇帝的意思揖手道,“陛下既然亲自作证。那就是说,杏花酥在送出椒房殿之前,都没有问题。出问题地便是在椒房殿送往清凉殿的路上,以及清凉殿中。”
宫道之中,时有卫尉军巡行。一个小小的宫人想把红花下入糕点之中是不大可能的。反而是清凉殿中……
宣义心中其实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始终参不透其中一个关窍。
对王美人而言,能够产下一个皇子。绝对是益大于弊,若说她要亲手害死自己地孩子。只为了也许能够构陷张皇后。
这从常理上讲,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地。
他正蹙眉疑惑中,忽听得内殿里一个高昂的女声骤然道,“你说什么?”
王珑失魂落魄,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耳边只回旋着那个小宫人地话语,“可惜了,那个小皇子。”
皇子,皇子。
她决然牺牲掉的,竟是她梦寐相盼地皇子。
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
她呆怔半响,忽然笑出声来,回过头看见刘盈。忽的疯的求道,“陛下。你要为我们的儿子报仇啊。”
宣义皱眉。忽然脑海中连通起了一个关节。于是招来属吏,“查查看。近来清凉殿近侍宫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行迹。”
“舅舅这些日子看起来很沉默啊。”宣室殿外,张嫣瞧着静坐其内地刘盈,轻轻道。
“是啊。”韩长骝陪着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小皇子逝去,对陛下都是一个打击。”
张嫣垂眸。
她一直以为,刘盈在听到王珑的指控之后,会来椒房殿质问她的。然而他却毫无理由的选择了信任她,甚至在王珑言及那篮杏花酥之前。这让她感动之余又未尝没有一丝心虚。
舅舅,我再不想做一件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你也不要再给我这样的机会。
刘盈忽觉疲惫,端取茶盏饮了一口,却觉那茶淳香扑鼻,是张嫣亲手煮出来的口味,不由微微一笑,觉得心中暖了一暖,问道,“张皇后刚刚来过了?”
“是的。”韩长骝揖道,“皇后娘娘刚刚来过,看到陛下在忙,就没有打扰,回去了。
“难为她了。”刘盈淡淡道,王珑之事一日不清查,张嫣便顶着洗不掉的嫌疑恶名,却依然在宫人面前微笑以对,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朝他哭诉抱怨过一回。
“陛下。”宣室殿外侍中启禀道,“廷尉宣义求见。”
刘盈忙让他进来,问道,“已经有一旬了,清凉殿之案,可查出真情了。”
宣义拜道,“臣有事向陛下启奏,请陛下先屏退旁人。”
待宣义告退之后,刘盈在宣室殿中独自坐了很久,忽然问韩长骝道,“朕待她不够好么?”
韩长骝心中打了个咯噔,赔笑道,“奴婢不知道陛下说地她是谁啊。”
刘盈轻轻嗯了一声,道,“朕想去清凉殿一趟。”
小产之后半个月,王珑地身体迅速的颓败下去,只在见到刘盈来到之后,目光又蓬起了神采。
“陛下,”她殷殷道,“你找到了杀我地孩子的仇人了么?你要替他报仇的。”声音几乎有些神经质,却在刘盈奇异的目光下渐渐不自然了起来,勉强笑道,“怎么了,陛下?”
“是啊。”刘盈点点头,“朕是应该为朕的孩子报这个仇。”他一转声调,问道,“长安东市的谭姓女医,你可认得?”
王珑遽然色变。
“新丰城医馆,大夫说上个月有一位老太太购买了一份红花,经指认,认出是你的母亲。珑儿,朕没有料到,你竟然已经准备了这么久?”
“为什么?”刘盈问道,“朕对你不够好么?”
咳,舅舅大人别的地方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至少在对阿嫣的信任上是没有问题的。
五月倒数第二天,喵喵呼唤粉红票。
正文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二:祈雨
“为什么?”刘盈问王珑道,“朕对你不够好么?”
他性子并不好女色,除了惠帝元年纵情于酒色一段时日,这些年,留在身边的女子,都是少年时的旧人。 王珑从潜邸之时便跟随自己,多年情分,自问待她不可谓不厚。
到最后,她却这样回报自己。
“我,”王珑一时间无地自容,这些日子,她一直惴惴不安,深悔当日一时鬼迷心窍,竟如傀儡操纵一样,做下这些事来,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时候,却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忽然跳起来,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着刘盈宽广的衣袖,嘶声道,“是谭和在害我。她说我的孩子是个女儿,我这才一时错动。结果根本是她在说谎。一定是背后有人在指使她。陛下,你让廷尉府去查查看啊。”她的眸中染上一抹热切,声音疯狂,“一定是她们在害我啊。”
刘盈抽回了衣袖,目光看着她,有着掩不住的怜悯和憎恶,只淡淡问了一句,“是她让你饮那碗红花的么?”
王珑忽然怔住了。
那抹憎恶,就像是一把刀子,在剐着她的心。
“谭和诊误之事,自然是错。廷尉亦有计较。但,”刘盈苦笑了一下,“就算你怀的真的只是一个女儿,你就该忍心拿她来害人 ?'…87book'王珑,”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出出言斥道,“朕与你这么多年。倒从来没有看清楚,朕的枕边人居然是这样一个恶妇。”
王珑怔了怔,恶妇,是他对她最后的判决。而她眸光中最后一抹神采,便都没有了。
他看着她形容枯槁地模样。也觉得有些可怜。
那一年。如意在他眼前死去之后,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要坚强起来。才能保护那些自己倾心想要去保护的人。
他是真的想护住那个孩子的。为此,可以与母亲对峙,但是,千防万防,又岂能防住那个孩子的母亲。用一碗红花汤结束了那个孩子地生命?后宫倾轧并不是什么光彩地事情,他亦不想用这个罪名来惩治王珑。但是,从今以后,他亦是再不能毫无芥蒂的与她相见相拥了。
他萧瑟地望了望殿顶,温言道,“小产最是伤身,你既在坐小月子中,就好好待在这清凉殿中保养身子。朕不扰你,先走了。”
转眼就到了六月。夏日炎热。骄阳像是火一样的照在关中土地之上,长安郊外地土地已经干坼。
丁酩拜访清凉殿的时候。 听见王珑高昂的叫唤声,“来人啊。这么大热的天,连个打扇子的人都没有,你们都是死人啊?”
她叹了口气,开口道,“王姐姐一向安好?”
小产之后,刘盈没说什么,却命张皇后将王珑地品级降回了从前的第五等。不知情的外人不过以为这是因了王珑没有保住那个孩子,于是之前因帝裔而得的晋升便不复行。只有未央宫中的一些老人,才隐约从当日的种种迹象中猜出了一些因由。
看见王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昔日那个鲜艳煊艳的王八子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一个消瘦到了极处的女人。因为小月子期间心思郁结,再加上饮食不好,脸色便有点灰,映衬出一双大大地眸子,看起来有点碜人。
“还是妹妹好。”王珑拉着她坐下,唏嘘道,“这么多年地情谊,我如今这样,你还肯来看我。”
丁酩微微一笑,也不说话,递出手中篮子道,“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送给姐姐尝尝。”
王珑叹了口气,揭开篮子一看,倏然色变,尖叫了一声,将篮子狠狠推了开去。
小巧地篮子落在地上,几块点心滚了出来,赫然是杏花酥。
杏花酥松软皮脆,看起来鲜美可口,但由此时王珑看起来,却不异于洪水怪兽。
“丁酩,”她仰起头来,沉寂的眼中冒出激愤的火花,咄咄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了。”丁酩叹了口气,拾起篮中一块干净的杏花酥,尝了一小口,道,“虽然不及椒房岑食官的手艺,却也是很不错了。”
“姐姐知道,”她努了努椒房殿的方向,“为什么陛下这般厚待张皇后么?”
“这天下谁不知道?”王珑恨恨道,“因为她张孟瑛是吕太后的外孙女,陛下亲姐,鲁元长公主之女。所以纵然事涉谋害帝裔,陛下都不曾问责过她半句。”
“你说的都对。”丁酩颔道,“因为张皇后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所以,在这未央宫中,论与陛下的亲厚,无人能及。姐姐有没有想过,对一个不相干的外甥女,陛下都能如此重情,就算你当日真的怀的只是一个女儿,只要你把她生下来,他会如何疼爱自己的女儿。有了一个公主,则陛下心中会永远记得清凉殿中的王美人。”
“可是,你却亲手杀了他。”
“关中大旱,未央宫各殿节衣缩食以度日。连椒房殿都投陛下所好不用冰。只有你的清凉殿,依旧奢侈铺张。陛下忙政事忙的每天睡觉都睡不安稳,你却在这个时侯做出这种事来,你是真的伤到他的心了。”
丁酩轻轻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我也想要一个陛下的孩子,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如愿。你有身子以来,每次陛下在我殿中留宿的时候,大半夜的都会被清凉殿的宫人叫去看你。你以为我真的这么好性子一点都不生气?不是的。可是我总是想,看在你腹中地孩子的份上,再忍忍吧。无论如何。有这个孩子伴身,你在未央宫中就有足够的筹码。”
“可是,你却亲手毁了这份筹码。”
王珑听的目眩神迷,又悔又恨,两行清泪坠下了面颊。抱头喃喃道。“陛下,我已经知道我错了。你过来看看我。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没关系。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这一次,我不会在意他是个小皇子。还是个小公主。我会好好地当一个母亲,将他生下来。”
“你死了这份心吧。”丁酩冷冷道,“你还不明白么?王珑,这个清凉殿,已经成为另一个永巷了。陛下从来重情。不会在明面上废黜你。但是,他也不会原谅用一碗红花汤杀了他地孩子的你。他再也不会来这座清凉殿了。”
一瞬间,王珑地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夫人。”第二日,惠芸为丁酩梳妆的时候,不解问道,“王八子已经落魄如此,你又何必要去踩上这么一脚?”
“因为,”丁酩对镜迷蒙微笑,“陛下其实是很盼望再有一个皇子地。却因为她的愚蠢。而失望了。”
站在她的立场上,王珑失宠失子。她当乐见其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期望,期望那个孩子能够生下来,看一看他的眉眼,有几分像陛下。
“惠芸。”丁酩忽然道,“明日,你随我往永巷走一趟吧。”
关中地天空依然没有落下一滴雨来。
年轻的惠帝有着无比的雄心壮志,万里大汉江山如同一幅洁白的画卷在他的脚下展开,刘盈想,我可以绘出气势磅礴,淋漓尽致的画作来。可是,上天并不因此眷顾他,哪怕据说他是天的儿子。惠帝五年夏日,关中出现数十年以来罕见的大旱,田地里的麦子都焦黄了,未央宫中,上从皇帝,下至官员,都为此忧于心中。
尽管少府报上来地国库币藏很让大汉君臣觉得捉襟见肘,惠帝还是下令减免了关中今明两年地钱粮赋税。并往宗庙祈雨,诚心跪了两夜,足足二十个时辰,直到吕后忍无可忍,强令他回去才作罢。阿嫣将他扶回椒房的时候,他地唇都已经白的不见血色了,神智些微有些迷糊间,听见阿嫣哽哽咽咽的抽泣声,喃喃安慰道,“阿嫣不哭,朕这不是没事么?”
第二天醒过来,天还是不曾下雨,只不过日头小了一些。张嫣端了食案进来,上面有一碗素米粥,熬的极醇,尚冒着丝丝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