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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四:大婚(下)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满心的决然就忽然间就化成了一点怯弱,怯弱着不敢靠近他。
天光微弱,大殿上燃起一盏一盏的灯烛,而他立于之上,面容略微模糊,玄衣裳,暮风吹过腰上悬玉,冲牙相撞,响起一片玉声。
“皇后娘娘,”宫人掌灯不敢抬头,细声细气道,“请上殿吧。”
张嫣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做出灿烂欢笑,菡萏与木樨牵起长长的裳裾,踏上殿阶,越过廷中群臣,一步一步向刘盈走去,拜伏称臣妾张氏祝帝万年。
在很近的距离里,她听到刘盈颔首的声音,轻轻道,“起来吧。”偷偷仰脸相望,见漠漠暮色之中,他穿着一身玄衣,身形比去年相见时候消瘦了一些,但下颔坚持有力,面色有些苍白,如昔俊朗,眉目温和。
于是起立即位,群臣就位行礼,以次参拜皇后,黄门鼓吹三声之后,后即位礼成,宣大赦天下。
然后,“阿嫣,”他唤她,伸出右手,指节分明,手形优美。
她的心渐渐安定,仰脸朝他露齿一笑,亦伸出手去,与他两相交握,并行入宣室殿,目不斜视。
和他相握的地方,他的掌大,她的掌小。她能够感到他指尖的温度,果然是一种凉如水。他总是那么温柔的人,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却还是不愿让自己觉得被排斥,于是曲意照顾。
你的一生。能遇到几个这么温柔的男人 ?'…87book'
宣室殿殿堂宽敞,玄色帷幔轻扬,庄严肃穆,九十六盏脂油宫灯热烈烈地燃烧,照耀的整个大殿亮如白昼。椒香辛辣。有一种芬芳干燥的味道。
大汉帝后的婚礼,便在这座宫殿中举行。
宫人们迎出来,手捧铜,为新婚夫妇浇水盥洗。
张嫣伸出手来,宫人从铜中倾出适温的热水,浇在她地双手之上,传递温暖,最后落入盥中。哗的一声声响。殿中炉火炭禾烈烈燃烧,偶尔发出毕驳声响,让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从寒冷的冬夜回到春暖花开。
于殿奥之处置席榻,又有一方漆绘龙凤呈祥食案。刘盈立于西,揖请张嫣入席,相对而坐。赞者用小匕切下案上鹿脯的一小块,分置于新婚夫妇面前,同牢共食的时候张嫣偷偷抬头张望对首,见刘盈面无表情。但是举箸品尝酒饭的动作自然,看上去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便唇角弯弯,微笑起来。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商山的那一夜。她也曾在刘盈案中夹过东西。
她曾经食过他案上的豆豉,他曾经砸过她桃李芬芳,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而这样想着,便觉得嘴里地干冷食物也变的美味回甘。
有司奉上锦丝托盘,新摘匏瓜剖成两瓣,中以红丝线系结,置于盘上。请帝后行合卺礼。刘盈与张嫣各持一瓢,斟酒相饮。匏瓜味苦,再清冽的美酒,置于其中都沾染了苦味,酒入喉的时候张嫣不禁皱眉,然而赞者在一旁祝道。“连理成。比翼具。夫妇共牢,从此尊卑相同。匏瓜合卺,夫妇同体,荣辱甘苦不避。天长地久为尔佳缘。”声音肃穆,于是便觉得郑重起来
夫妇交换剩下的半瓢匏酒,交手之际,她不小心触到刘盈的肌肤,不由得脸红心跳,再饮瓢中他曾经饮过的酒,只觉鼻间气息醇酽,未饮已醉人心。
所谓同牢合卺之礼,指新婚男女在同一张食案上共同进食,并用红丝相连匏瓢互换饮酒,寓意从今之后结为夫妇,合二为一,同甘共苦,永结同好。整个婚礼沉静肃穆,有一种镌刻人心的力量。
赞者再斟酒,置爵于案一拜。新婿、新妇皆答拜。赞坐地祭酒,然后饮干杯,一拜。新婿、新妇皆答拜。撤去筵席食物。合卺礼成,送刘盈与张嫣入寝殿。
对坐于榻上,刘盈低下头去,看着这个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妻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张嫣深吸了口气,小心的掩藏起自己地难过,抬起头唤道,“舅舅。”面上一片灿烂微笑。
刘盈怔了一怔。
这个熟悉的称呼,消泯了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将很多过往的记忆拉了回来。让他可以装作忘记二人已经成为夫妻地事实,找一个安全的相处模式。而从大婚之日早到晚不得休息,张嫣面上也现了疲色,忍不住缩了缩了脚趾,松缓一下绷紧的肌肤。
“忙了一天,累了吧?”刘盈注意道,问道。忙帮她将她头上的龙凤珠冠取下来。解开妥盘的发髻,当一头青丝无拘无束的落在肩头,张嫣吁了口气,果然觉得松泛了很多。
刘盈瞧了她一会儿,忽的笑道,“你还是这样子素面干爽好看些,适才在前殿,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吓了一跳。简直快认不出来了。”
“哎?”张嫣奇道,“你不喜欢么?母亲他们都说,我上了妆之后,要比从前漂亮的多啊。”
“漂亮什么?”刘盈嗤道,“脸蒙蒙地像个木偶,都看不到眉毛眼睛。”
“是么?”张嫣听得有些泄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又泛起一些欣喜。
一众宫人在旁掩口而笑,对视之后持烛而出,刹那间,偌大的寝殿便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面前这个男人,从此之后,便为她夫,为她君,张嫣唇角弯弯,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夫君”。
刘盈的背影微微一僵。
她陡的一个激灵,暗叫不妙,恼恨自己操之过急。情急之下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地腰,甜腻腻的唤了一声,“舅舅夫君”。
“胡闹什么?”刘盈没好气地伸手叩了一下她地头,“什么稀奇鬼怪的称呼,你脑袋瓜子怎么想出来地。”
“嗳。不对么?”张嫣微微翘了翘嘴巴,“我觉得很好啊。你看,你是我舅舅,又是我夫君。我这样叫你,不就很好。啊,对了。”她一拍掌,神情天真无邪,“我忘了你还是皇帝。嗯这样好了,我叫你皇帝舅舅夫君,这样就全了。好不好?”
“别。”他扶额呻吟,“朕听了会头疼。”
“你不喜欢啊,”她的声音含着极为可惜的意味,仿佛壮士断腕一样忍痛道,“那就省掉后来两个字,维持原案,还是叫舅舅夫君好了。”
你还是照从前叫我皇帝舅舅最好。
刘盈微微回过头去,见烛光下张嫣仰脸。有着一双乌闪乌闪的大眼睛,微微眯着纯洁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心软叹了口气,侧过头去,看着臂粗的烛火跳动。
张嫣计穷。无奈提议道,“我们来下棋吧。”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问题,我知道今天晚上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她瞧了瞧殿中熊熊燃起的烛火,这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洞房夜,到底也不要这么无聊地对坐到天明吧。
“好。”终于有了杀时间的方案,刘盈积极的赞同。
夜色深沉。殿中的蜡烛持续燃烧,流下汩汩烛泪。楠木制宽大的四五个人躺在上面都不会觉得拥挤的大床,四阿帐顶绯红色满地绣牡丹纹的熟锦流苏斗帐,帐中铺着松软的御制坊织作的九层絮绵,鸳鸯锦衾。两个适才刚刚结为夫妻但彼此都还不习惯的人跪坐在其上对着当中棋盘争执。
“你既然已经落子了就将被吃地棋子还我,不要耍赖。”这是是清朗的男声。
“哪有你这样的。你是我的长辈怎么就没有让让我地风度?”这个是娇憨的女孩的声音。
“这跟让不让子有什么关系?…………算了。不跟你计较,悔就悔一步吧。”
“好。…………那我就。”“哐”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下在这。”
“这样啊。”刘盈执白子认真思索,许久之后,他落子,“该你了。”
“阿嫣…………”他抬头,却见女孩早就耐不住,困顿侧着睡去了。
“真是的。”他轻轻唤道,无奈笑着摇头。
她静静的躺在那儿,听着他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收拾棋盘。再顿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抱起她,将她蜷曲的身体放平,“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叹道,解开她束的罗缨,最后,扯过锦衾将她盖地严实。
拼命的忍住鼻中的酸涩,其实她很想哭,可是,“只有我睡着了,你才会觉得好过一些吧?”她悲哀的想,闭着眼睛装睡。成为你的妻子的第一个夜晚,我与你不过咫尺之距,中间却隔着一个天涯。
她一动都不敢动,听着殿中沉寂寂地静,并无半点声响。
许久之后,他复叹了一声,负着手,走出了寝殿。
而她,她以为自己会清醒着失眠一整夜,然而脑中思绪虽不断,困意却真地袭上来,慢慢的,慢慢地滑进梦乡。
这一章,很纠结很纠结,纠结了我一个下午,简直每个字句都斟酌再三。
泪奔,如果以后每章都这样,我就不用写了。
不知道大家心中的洞房夜是怎么个样子。不过在我心中,他们的洞房夜,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写起来酸酸甜甜的,很纠结,很自虐。
决定了,从今天开始,给本文取个别名,叫《舅舅大人的推倒计划》。
继续求粉红票。话说,不仅我家嫣大婚,而且,这四月也到月底了,粉红票该清仓了。
鼓掌合十中。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五:射邑
第二天清晨,张嫣悠悠醒转,身边锦衾被冷,不见刘盈踪迹。她睁着眼睛静了好久,方才坐起。
“娘娘,”荼蘼在黼账之外问道,“要起来了么?”
“嗯。”
于是两个侍婢过来打起帐子,木樨端来浴面铜盆,拧干帕子,为她敷面。
打开帘子出内殿,外间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她颦眉问道,“陛下呢?”
“刚到卯时的时候,陛下便出去了。”荼蘼小心道,“听宣室殿中宫人说,这些年,若无朝会,陛下都会晨起练骑射。走时也特意吩咐了,太后一般上辰时才会起身,娘娘不妨多睡一会儿,待他回来再陪你往长乐宫见太后。”
“啊,娘娘,”她扬声唤道,故作欢喜,“今个儿是您新婚第一天,您梳什么发髻为好?”
“倭堕髻吧。”她想了想,道。
荼蘼应了,将她长长的青丝打散,拢在手中。耳中忽听得张嫣犹豫了一下,放轻了声音问道,“陛下昨夜饮酒了?”
她的手一抖。
张嫣敏感的感觉到了。
“说吧。”她淡淡道,“陛下昨夜里歇的可好?”
荼蘼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娘娘睡下以后,陛下要了酒,喝了半宿,到后半夜才在外殿眯了会儿,我听着似乎也没睡实沉。”
良久,她才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倭堕髻梳出来端庄而又大方。张嫣揽镜自照,镜中的少女沉静之中略带一点妩媚,而属于平常十三岁少女的天真,不知何时从她身上渐渐流逝。未及笄时她厌烦了稚弱地丫髻,总是盼着快快及笄。才可以梳各种妩媚大方的发髻。等到真的及笄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想念从前的单纯幸福。
而人生的有些经历,经过了就是经过了。虽然昨天地那场大婚并未在自己的身体上打下什么烙印,但总还是有些什么东西滋生在自己的灵魂里,便与从前不一样。
宣室是未央前殿三大殿的最后一座,皇帝日常在宫中办公及休息的所在。少年时张艳虽亲贵,往来间更多的却是吕后的长乐宫。并不常造访未央宫,这些年论起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看宣室殿。
“好叫娘娘知道,”青衣黄门殷勤介绍道,“这宣室殿,西厢是陛下日常起居所在,若要召见大臣商讨事宜,多半在东厢。昨日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婚地地方是中殿,陛下往日若不去后宫歇息,便会在这里睡一晚。哦。夹厢那间是郎房,百官们等待陛下召见,便会先在那里候着。”
“嗯。”张嫣点点头,立于宣室殿之前。宣室是未央前后宫之分所在。在它的北面。便是刘盈的后宫。过了这三天,她便也会成为这座后宫中的一人,虽然是自己心甘情愿,但不是不怨怼的。
“那座殿,”她指着离宣室最近的那座宫殿,问道,“是何人所居?”
小黄门面色微变,半响才轻声道。“并无人所居。那是昔日赵隐王薨之所,陛下命人封了,严禁宫人提及。”
她怔了一怔,正要再说话,忽听得一声喧哗,是皇帝乘舆从外回来。
“时辰还早的很。你怎么已经起来了?”刘盈的精神还不错。额上的汗还没有全部消去,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见了她,微微有些讶异。
她回身拜道,“参见陛下。”
“好了,”刘盈摇手道,“你我之间还用如此虚礼么?”
她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陪着他入殿,“嫣儿择席,睡不着了便干脆起来。顺便在这儿候着陛下回来。”
“择席?”他转脸笑道,“那你还得再受次折腾,三日之后还得搬入椒房殿。”
“我知道的。”张嫣弯唇,“好在最后一次,以后便不必再搬了,是吧?”
他愣了一楞,随即道,“那倒是。”早膳是松仁小粥配酱沾苦瓜,用过之后,天光刚刚放亮。
在长乐宫前肩舆上下来的时候,刘盈安慰她道,“母后一向与你亲好,这见姑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用悬心。”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本来就没有担心啊。”
少女齿如编贝,微笑的样子很盈盈,刘盈微微惊艳,略一怔忪,张嫣已经跨进长信殿。
“枣”取早起,“栗”寓颤栗,新妇执此于舅姑寝门外待,待舅姑起,伺候舅姑进食。
因高帝已崩逝,刘盈堂上双亲,只余吕后,果然吕后便待张嫣极是亲近,握着张嫣地手笑谓刘盈道,“陛下可不许冷落了我的嫣儿。但是也别太腻乎,哀家还指望着阿嫣闲暇时多来长乐宫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呢。”又吩咐张嫣道,“以后常来长乐宫,咱们娘儿两说说自己的话,”瞟了刘盈一眼,放重语气,“不理他。”
刘盈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笑。
吕后又道,“陛下便先回去吧。我和阿嫣再说会话。放心,不会把你媳妇吃掉的。”
“母后说哪里话,”刘盈起身道,“既如此,儿臣先回未央宫了。”
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嫣被母亲牵着站在一边,面上笑吟吟的,眼睛却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她微微一惊,一双眸光晶莹莹,像是沉静地秋水。
“阿嫣,”吕后拉着她坐在席上,殷殷问道,“昨个儿大婚夜里。你过的怎么样?”
她想了想答道,“昨个儿嫣儿累的很,很早就睡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吕后心中却有些微失望。拍了拍她地手,笑道,“也是,毕竟你年纪还这么小。陛下重情分,这些年待你一直亲厚,等你再长大一些,定能琴瑟和鸣。”忽得转森然,道。“你放心,阿婆这辈子受过的苦楚,定不会让你重受。陛下并不是好女色的性子,这些年又有我辖制着,未央宫中现有地妃嫔并无卓高位份,你是皇后,大可以压地她们死死地。若是有刺头处置不了,”她眸色转寒,“本宫替你处置了她们。”
张嫣有些困窘,又有些感动。转首嫣然道,“阿婆,你看嫣儿像是那么没用地人么?”
吕后笑着指着她回头对苏摩笑道,“看看。还是叫原来的叫法。”
苏姑姑亦笑道,“皇后娘娘这就错了,从今以后,该叫…………母后啦。”最后一声拖的平直且长。
张嫣大窘。
“来。”吕后微微热切道,“还不快喊一声给我听听。”
她双颊涨红,愈显得肤如凝脂,面上细细汗毛几近于无,垂眸睫长微颤。美不胜收。一时间,吕后与苏姑姑都看的有些呆愣。
回到宣室,殿前侍人跪禀道,陛下吩咐若皇后娘娘回来了,便请到西厢殿见驾。她点点头,表示知晓。
书案上展放着一幅大汉郡县地图。而刘盈跪坐于案前支颐沉睡。手肘正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