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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
相像的不仅是声音,就连容貌,也和莞尔如出一辄?
是她思念成疾,于是上天可怜,让莞尔也来到这里陪她,还是,这只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本以为在背后论人是非,却被人当面抓到,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髫龄儿童,那四人也自有些尴尬。其中一个少年长身而起,走到张嫣面前,笑着道,“我是齐国曹相国之子,单名一个窟字,不知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张。”她垂眸,轻轻道。
“咦,”曹窟微微讶异,“阿偕,”他回头笑道,“这儿也有一个张公子呢?”
另两人亦笑道,“这可巧了,可是两个都是张公子,该怎么区分呢?”
“这还不好办?”曹窟不在意道,“一个叫大张公子,一个叫小张公子。”
“好。”那两个同伴乐不可支,笑道,“再过几年,不知道是大张公子强些还是小张公子强些?”
张嫣在众人微笑中忍不住又抬起头来,向那人望去。
一片灿烂的阳光从窗棂之中射入,照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少年光风霁月。霎那间整个食肆仿佛做了一个背景,而绛裳少年抬起头来,好像水墨画中的一道重笔,从黯淡的背景色中凸显出来。
“在下张偕。”他淡淡道,复又低头饮酒。
张偕?
张嫣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原来是他。”身边,郦疥小声道。
“是谁?”张嫣下意识的问他。
“燕隐公子张偕,号称书画双绝,是长安出了名的佳公子。无数闺阁千金倾心的对象。”郦疥解释道,神情有些黯然,“他的父亲,是留侯张良。”
“哦。”
张嫣想起在哪儿曾听过这个名字,在舅舅刘盈于函里置的宅子中,她曾经见过一幅仙人博弈漆屏风,对弈二人栩栩如生。舅舅说,那便是燕隐公子的手笔。
想起来的同时,也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原来,不是莞尔。
——也是,怎么可能是莞尔呢。
张嫣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抓了案上杯盏,送入口中。
“咳,咳。”
酒水入喉清冽,已经有了点热辣辣的气息,像是真正的酒了。她猝不及防,呛的弯下腰来。于是堂上人有不少笑出声来,其中有人善意谑笑道,“小公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学不会喝酒,多练着点,以后就好了。”
郦疥伸手来扶她,道,“是疥不好,想着这是琼阳食肆最闻名的昔酒,便点了。却没有想到小公子年纪还小——”
“没事。”她摇摇头道,借着酒劲的掩饰偷偷洒了几滴泪。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十六:龙城'7700加更'
汉九年夏五月二十,汉和亲使刘敬带着须平长公主出云中,一路走过匈奴水草丰盛的草原,抵达龙城。
“公主,”刘敬驱马走车旁,禀道,“到了。”
刹那间,就见帘子中刘丹汝美丽的脸蛋上一片死灰,纤细的手抖了一抖,掌不住布帘,落了下来,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颜。
“公主,”饶刘敬心如铁石,见此情此景也不禁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汉名正言顺册封的公主,凭此在匈奴,除了冒顿单于,不会有人敢冲撞你?”
良久,帘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回答,“是么?”声音如黄莺鸟儿歌唱一样动听,但同时,也如同黄莺鸟儿一样脆弱颤抖。
初夏五月正是匈奴水草丰美之季,茂盛而沾染青翠水滴的深草能没过骏马的肚子。一路长途跋涉从汉都长安来到匈奴龙城的三百披甲执戟北军军士早已疲惫不堪,昔日在汉都长安威武赫赫光鲜的他们,忽而置身在宽广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沉默寡言的汉家儿郎,护送须平长公主和亲车驾直到龙城由重木所搭制的外城栅门外停下。望楼之上,两个腰悬弯刀头扎碎辫的匈奴守卫下来迎上,打量道,“这就是汉家的公主么?”
厚重的斜褐织帘遮住刘丹汝的容颜,却并不能给她予多少安全感,帘子阻隔的了匈奴人窥伺的目光,却阻隔不住放肆的笑声,野蛮的匈奴汉子说着陌生的匈奴语言,是她从未听过的声调,洪亮而不自矜,虽不懂意思,却直觉并无半丝恭敬,不是什么赞语。最后他们改用汉语懒洋洋道,“你们等着,我进去禀报单于。”
匈奴习俗,在每年的五月齐聚于龙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龙城之中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无数穿着兽皮皮革鞣制衣裳,梳着发辫的匈奴人手牵着手围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赞歌:
“撑犁长天,
罩我广袤大地。
雄鹰高飞,
云飞万里苍茫。
龙城如日月,
日月佑单于。”
歌声中,二十七岁的冒顿单于坐于人群之上宝座,起身挥手。
于是所有歌唱谈笑赛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他们伟大如草原神邸的单于冒顿。
冒顿傲然一笑,挥手做射箭姿势,慢慢将“弓弦”拉至满月,骤然放出手中“箭”,于是众人齐声欢呼。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冒顿仰天道。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在匈奴人齐声的呼喝中,汉使群人鱼贯而入土城,如同闯入狼群的骆驼,瞬间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没。
“这位就是新阏氏么?”十二三岁的匈奴男童上前对宫车折腰行礼,有着一把洪亮爽利的好嗓子,好奇觑着华美帘幕之后窈窕的身影,道,“阏氏请下车。单于吩咐,让你进帐休息。”
“刘大人,”车中,刘丹汝失声尖叫,瑟瑟发抖。
这一路行来,她虽少见刘敬一面,却不自觉的将她当做自己最后的堡垒,而如今堡垒即将失守,绵弱的女子茫然四顾不知前路。
刘敬却一时没有答她的话,他牵着马,站在汉使最前处,目光远远的与高台上的冒顿相接,冒顿的眼神审视而又幽微,因为居高临下,又显得深邃邪魅。这个草原上的绝对王者,如同一只孤高狠决的头狼。
片刻之后,冒顿转过了目光,大笑着与座下众稗王干杯饮尽卮中酒。
这是一头嗜血的狼,刘敬打了个寒战,他的王座之上,洒满了暗沉的血迹。他踏着亲人手足的鲜血走上王座,于是成了这个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此情此景,刘敬欲要维护煌煌大汉之尊,转首对匈奴男童道,“车中坐的是我大汉须平长公主,和亲礼未成,她就是我大汉的公主,自当和我大汉使臣在一处。”
“可是,”童仆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绝,“这是单于吩咐的,新阏氏入侧帐休息。”
冒顿单于的话语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当被毫不怀疑的奉行。刘敬无奈的认识到这一点,匈奴单于的眼中并无丝毫大汉尊严,当你奉上最好的女儿和成群的财帛,你又凭什么要人家注重你的威严?
虚妄的尊严。
刘敬难堪的对车中丹汝道,“公主不必惊慌,随他们去吧。自会有人照顾于你。”
刘丹汝这才知最后一道屏障亦如是软弱,她不知的是刘敬未必软弱,只是认为为她与匈奴对峙并不值得。
因无论如何,她已经注定是冒顿单于的阏氏。
侍女掌起车帘,丹汝踩杌而下,汉家十七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宁如一朵静默的黑莲,缓慢的落在宽广粗犷的绿色草原之上。刹那间无数匈奴儿郎女子的目光向这一方投来,口中呼哨连声,其中有一半赞叹汉家公主迥别于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种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这柔弱,草原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生下来就能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盹,五六岁就可以利索的骑着骏马绕着家园奔驰,哪似这南方女子,下个车还要借助杌子。无怪汉人积弱,不堪敌草原骑军。
“蒂蜜罗娜,”远方,清亮的男声召唤着妹妹的名字。
“嗳,”齐人高的白色小马驹身边,细致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过头来,荡起一头蓬松长亮的秀发,被梳理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白狐毛风帽之下,旱獭镶边护耳紧贴肌肤,八九岁的女孩容貌尚稚嫩,却已现出惊心动魄的艳,眉眼宛然祁连山上烈烈盛开的燕支花(即红蓝花,秦汉时制作胭脂的一种植物)。
王庭大当户渠鸻奔跑过来,笑道,“那汉家的公主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今年二十余岁,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浓郁的气息。
“哦?是么。”蒂蜜罗娜闪了闪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转头回去,拍打着安抚躁动的马驹,“好,等我给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爱,”渠鸻抱怨道,“打理追雪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个汉室公主可是难得见到啊。”
“那又怎么样?”蒂蜜罗娜道,“当日事当日毕,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鸻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你不去看我先去了,听说汉家娘子都是水做的一样呢,我去饱眼福了。”他抱着蒂蜜罗娜在原地狠狠的转了个圈子,丝毫不理会蒂蜜罗娜的尖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放下,头也不回的跑远。蒂蜜罗娜摸了摸适才被亲到的地方,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就是你妹妹?”渠鸻回到王台之上时,冒顿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他坐在冒顿右手后方,仰头骄傲笑道,“她叫蒂蜜罗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岁。”
“很漂亮,”冒顿低首转了转手中的酒卮,赞道,“也许再等个几年,歌珊罗‘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拱手让人了。”
渠鸻笑出一口白牙,举起酒坛哐哐的斟满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阏氏毕竟已经三十了,而阿蒂还小,等她长大,过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经老了。说到美人儿,”袖子抹过溅到脸上的酒液,他谑看了冒顿一眼,“刚才那个汉人公主,你看了没有?”
“不曾。”冒顿哼了一声,“女人么,不就是那个样?反倒是汉朝那个使臣,需要多注意点儿。”
“那你就可惜了,”渠鸻笑道,“她下车的时候,我路过瞅了一眼,啧啧啧,当真是个水做的美人儿,屈普勒你今个儿晚上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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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史书上关于匈奴的记载不详,于是找不到冒顿的生卒年岁,不过基于我自己对于美感的要求,我把他的年纪压了不少。如果按这个年岁推算回去,那么他弑父自立的年纪应该只有十六七岁——
擦汗,我知道,这样不好,虚心认错,死不悔改。
2:匈奴单于的单于封号,与他的名字并不是一样的。比如冒顿的继任者老上单于,名讳为稽粥。我想,冒顿应该是单于号,但是我没有找到冒顿的名字,于是随手诹了一个。
3:此时的匈奴,应该处在贵族阶层形成时期,除了单于呼衍氏,匈奴有三大贵族世系,蒂蜜罗娜的家世属于其中的须卜氏。
鼓掌,粉红票欢迎本书第二女主角出场。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十七:阿蒂
——刘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遍目所及都是陌生的服饰,陌生的面孔。而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站在潮水中央,觉得一种被抛弃和孤立的隔离,从骨子里觉得寒冷,让她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双肘温暖自己,却又必须维持汉家公主端庄的姿势,将悲哀的恐惧全部往肚子里吞,扶着侍女的手,随匈奴男仆走入穹庐。
“阏氏在这儿歇息着,等到和亲典礼开始,自然有人来带你前去。”瘦弱而健朗的男童在帐外又行了一礼,转身退走,三四个穿着左衽圆领动物皮革毡袍的匈奴女子迎了出来,将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胡礼,然后站直了身子,偷笑着打量,目光中有着些微恭敬,些微好奇,以及些微疏冷,些微不屑。
圆脸年长女子上前说了一句,用的是匈奴语,声音又脆又快。刘丹汝无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入身边的两个侍女洛洛和朱朱,然而这两个从汉庭简拔而来的侍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亦是惶然无助,眼神惊恐。
洛洛勉强上前一步,用汉语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家公主听不懂。”
于是这些匈奴女子相视而笑,为首圆脸女子抬手制止了她们,做了一个请刘丹汝进帐的手势。
穹顶用木架子撑起,顶高面低,并不显得逼仄。帐中一应床榻坐具齐全,上铺着上好野兽皮毡。帐中一角设地灶,帐顶有气窗。案上甚至置了炙羊锺酪,并不见特别怠慢,只是刘丹汝久居汉家,乍然间无法习惯这些皮毛毡裘,黯然神伤,回头挥手让那些匈奴女仆出去,圆脸匈奴女仆微微一笑,也不难为她,率着其余匈奴女子退出毡帐。
帐帘方方落下,洛洛和朱朱回过头来,才敢放开胆子说话,可怜兮兮的问道,“公主,我们真的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么直到老死么?”
刘丹汝倚着熊皮靠椅坐下,含泪抬头,笑道,“还有其他选择么?”复又看着面前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怜道,“我是和亲的公主,也就算了。可怜你们两个,一辈子也回不去大汉了。”
朱朱洛洛相对落泪,道,“公主才可怜,我们会陪着公主一起的。”
刘丹汝站起来,走到穹庐帐边缘,不过是一帐之隔,帐外的匈奴人欢笑畅快,热辣辣的喝着酒,赛着马,摔着跤,庆祝着他们的庆典,和煦煦自成一个世界。帐子里面,却有着三个相对垂泪的汉家女子,她们为故乡所舍弃,却又无法融入新的家园,对影自怜,不知那漫长的未来半生,当如何走过。
刘丹汝抚着面前桦木栅,对自己道,现在你只剩下一个人,你得好好想想,你该怎么走。正在出神之间,忽听得穹庐外一个清亮讨喜的童音:“这儿就是那个汉家公主的毡帐么?”脆扬扬的,却是极正宗的汉家口音。
一个头戴风帽,浑身上下裹着雪白貂裘的八九岁女孩儿掀了帐帘子进来,腰系黄金具带,脚上踩着鹿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清新爽利,一双明亮的如同深水湖光的黑眸子望过来,略略带些好奇打量,并不含半分恶意。帐中适才本冷肃如冬日,这女孩儿一个照面,就仿佛带来了灿烂春光。
刘丹汝啊的一声站起身,她很少见在容颜还未完全长开的时候就让人觉得艳色逼人的孩子,而面前的女孩年纪尚小,会说汉话,又是进入匈奴以来第一个对她怀有善意的人,不自觉的心生好感。
“我叫蒂蜜罗娜。”女孩儿微笑着介绍,“是左谷蠡王孙毋翰的第九个女儿,我的哥哥是大当户渠鸻,你可以叫我阿蒂。”
“阿蒂,”刘丹汝茫茫然的随着她的意思叫道,想了想又道,“我叫刘丹汝,是……”
“我知道你是来和亲的汉家须平长公主。”蒂蜜罗娜开口截断道,见她一脸无错神情,绕着她的座椅走了一圈,蘧然凑近道,“公主这样子可不行哦。冒顿单于帐中还有茨鄂和它它两个得宠的阏氏,你若是显得绵软,定会被她们打压到死。”
刘丹汝冷笑道,“纵然我刚强,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蒂蜜罗娜默然,最后盘腿坐在她身边——那靠椅足够大,两个女孩儿深陷其中,还显得宽敞绰绰有余,“那总要日子好过一些。”
刘丹汝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心中微微生一点儿暖意,“多谢你了,肯过来陪我说话,这帐子中那些个匈奴女子都不会说汉话,我一个人在这儿,凄惶的很。”
蒂蜜罗娜古怪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道,“我们匈奴人,或多或少都是会些汉话的,虽然可能说的不大标准。”
刘丹汝心中一沉,若实情如此,则不是有匈奴贵人叮嘱了奴婢要与自己为难,就是匈奴人普遍心中排斥自己,不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