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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点头道,“我寻你也没别的事情,想请你给我缝几条裤子。”
这裤是她心里头一直存的一件疙瘩,她既已决定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解决掉它。本来等回自家侯府再请织娘做会更稳妥些,没奈何对她而言,天天穿开裆的裤子进出,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只好速战速决。
“裤子?”安织娘疑惑道,“娘子说的是绔么?”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张嫣比划道,“确切的说,你可以叫它禈。”
“禈?”安织娘更加迷茫。
“嗯,”张嫣颔首,转身捧起一条早已备好的黄缎锦绔,指着开裆道,“你在这儿再加一块布,这么围过来,哦,再做个裤腰,就是禈裤了。”
“娘子,”安织娘想了想,摇头道,“我们织娘做衣裳,都是詹事少府转了各殿娘娘之命让做的,私下不允接私活。”
张嫣笑道,“你以为你现在站在这儿,是谁叫你的?”
安织娘一时语塞,最后咬咬牙,下定决心道,“不是婢子不乐意为娘子效劳,而是婢子不能。”
“哦?”张嫣似笑非笑的问道。
“自古以来,”安织娘仰首肃然道,“这绔都是没有下面这片布的,有这片布的都是胡人,婢子虽没出息,但也不屑做这胡人之服。”
张嫣冷笑了一阵子,掼下手中锦绔,“这天下原也没姓刘的皇帝,你的意思是我皇帝阿公是乱臣贼子了?”
安织娘大惊,面上霎时血色褪了个干净,赶忙道,“婢子绝无此意。”连连叩首再拜。
“翁主,”荼蘼胆战心惊,疑惑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张嫣瞧着安织娘仓惶退出的背影,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这世上总是有些人踩低看高,你弱了声气,她就强了心焰。”可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多,她在心中暗自警醒,前些日子太锋芒毕露,接下来还是守拙的好。
荼蘼迷糊中听不大懂,再看自家娘子,已经又是和往日一般天真笑容,无邪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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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十五:杜若
过得两日,织娘将缝制好的禈裤送来,一共四件,俱是锦面绢里,两件冬裤中纳了絮棉,另两件却是单的,适合春夏穿用。张嫣大喜过望,立即换了禈裤,感觉着安全的温暖,连走路也豪迈了几分。
“翁主,”荼蘼追在后面喊道,“你好歹披上袍子,这样子不雅,不能穿到外面去的。”
张嫣停下脚步,套上玄色锦袍,嘴角含着笑,转回头,就看见侯在殿外廊下的吕伊。
“阿嫣妹妹穿玄色真好看,”吕伊走上前,微笑着握住张嫣的手道,“我以前以为玄色静默,非要气质沉稳的人才衬的出庄重。阿嫣美是美,却怕撑不起来。没料到真的穿起来,也自有一番气韵。”
“伊姐客气了,”张嫣讪讪道,“我才觉得伊姐美呢。”绯红润紫,明媚鲜艳。
吕伊咯的一声仰首笑了,不经意道,“我听说,阿嫣前些天随表叔去了郦邑拜见太上皇?”
“嗯。”张嫣眨眼道,这事人尽皆知,倒没什么好瞒的。
“真好。”吕伊悠悠道,神情艳羡,“郦邑很好玩吧?”
“还不错。”张嫣一笑道,“伊姐要是喜欢,自己也去玩一次不就好了?郦邑离长安又不算远。”
她本是好意安慰,却不料吕伊骤然变脸,摔下她的手道,“谁喜欢去啊,有什么了不起?”转头沿着长廊跑开,留下张嫣莫名其妙的站在那儿,“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唤她回来。
“她怎么了?”张嫣奇怪道,“怪里怪气的。我又没有得罪她。”
“吕娘子她,”荼蘼站在张嫣背后咬唇,觑着吕伊消失在长廊转角处的背影,轻轻道,“怪可怜的。皇后娘娘虽是她的姑奶奶,但说起来血缘并没有翁主你来的亲近,但凡翁主在宫里,皇后待你总要比她好些,她难免心里不开心吧。”
“应该不会吧。”张嫣骇然笑道,“我看她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应该不会为这点子缘故发脾气。”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摞开不要想,这一日,她随了宫中琴师在椒房殿习琴,从前世的时候,她就非常羡慕那些会弹古琴的女子,只觉得但凡沾了琴一点边,也就沾上了风雅。而她于琴之一道是无半点根基的,前世的经验对她学琴而言,既不像认字有所助益,又不像书法惯性阻碍,琴之一道上,她与任何普通的六岁孩子并没有任何不同,都是新学上手。
唯一占些优势的是,张嫣叹了口气,停了手,就是成年的灵魂给予自己的耐心和持久力。
“怎么不弹了?”殿外忽有人问道。
张嫣愣了一愣,这熟悉的语调,她蓦然回过头去,果然看见站在殿门之处刘盈含笑的脸。
“舅舅,”张嫣大喜过望,丢开琴,跑到他的身边。
“我本来不想特意过来一趟的,”刘盈抿嘴笑道,“不过听见这叽叽嘎嘎的琴声,像轧着我耳朵似的难受,就好奇过来看看到底是哪个这么天才,能弹的出这种琴声。”
“舅舅,”张嫣又是恼又是赧然,“人家才学么。”
“你等着——”她仰首,信誓旦旦道,“等我再学个几年,定要弹出一首曲子来,让你赞不绝口。”
“好。”刘盈忍不住笑开来,“我等着。——既然见了你,就顺便把东西给你吧。”他忽然道,从怀中掏出一样精致的东西,在张嫣面前晃了一晃,“你瞧瞧这是什么?”
“呀。”张嫣惊喜唤出声来。
“我答应过送你的,哪,今个儿送到了,以后可别赖我欠着你。”
那是一个小巧的金银镂空香囊,外以蓝色花鸟纹锦缎缝成袋子裹了,顶上系出两端带子,可以佩在身上。张嫣嫣然接过,翻来覆去的看,赧然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无赖?”
“没有么?”刘盈微微一笑。
那这个香囊是从何处凭空生出来的?
“荼蘼,荼蘼,”张嫣奔奔跳跳的奔回殿,喜孜孜道,“你给我将这个香囊装些香料,我今个儿就佩起来。”
“好。”荼蘼抿嘴笑应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翁主想要哪种香料?”
“嗳,”张嫣讶然抬头,“香料还有很多种么?”
“自然,”荼蘼如数家珍道,“咱们在房中点的燃香,大略有茅草和兰香两种。若是佩戴么,则辛夷,杜若,白芷都可。翁主想要哪一种?”
张嫣听得头昏脑胀,随口道,“就要杜若吧,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杜若拿来了,还是草茎形,长安城近日连绵烟雨,张嫣捺着性子等了好些天,才等到了大晴天,将杜若枝在阳光下曝晒数日,晒的极干,才剪碎了,小心的集在香囊中,佩在革带之上,张嫣笑咪咪的展臂转身,问荼蘼道,“好看么?”
荼蘼也笑弯了一双眸儿,“翁主怎么打扮都好看。”她诚挚道。
杜若清甜的芬芳从腰间馥郁出来,张嫣仿佛闻到《九歌》中香草美人的气息,穿行在椒房殿中,忽然念起了自己的小弟弟,兴冲冲的跑来西次殿逗弟弟。
才两个月的婴儿什么都不会,只能吃奶,睡觉,睁眼,哭笑,张嫣到的时候弟弟刚刚才吃过奶,奶娘将他抱回鲁元身边,张嫣滚在鲁元的宽广长榻上,翻过来戳弟弟一下,翻过去又戳弟弟一下。今日里张偃脾气倒好,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奇怪的盯着自家姐姐。
“小孩子的感觉最敏锐。”鲁元忽然笑道。
“啥意思?”张嫣抱着弟弟,不解的抬起头来。
“我说偃儿啊,”鲁元站起来,走到一双儿女跟前,逗了逗儿子,“他知道你虽然逗他,但是心里喜欢他,所以不哭也不闹。”
这么说,这个小不点儿同时也知道之前自个儿对他隐有敌意喽?张嫣仰天无语,阿母啊,我知道瘌痢头都是自家儿子好,但是你也不用将你家儿子想成早慧神童吧?
“尚冠里的侯府就快修好了。”鲁元又絮絮道。
“这么快啊?”张嫣倒有些好奇。
“不快啦。”鲁元嗔看她一眼,“西边的未央宫也不过就修了一年,侯府小些,自然用不了多少时间,正好未央宫修的差不多了,少府偷懒,用的就是同班工匠。”不过规模自然比未央宫差很多就是。
“哦。”知道了。
“再过几天,就要到上巳了。”
“哦。”
“阿嫣,”
“嗯?”张嫣抬头狐疑觑她。
“上巳那天,”鲁元微笑着看着她,一双眸儿明亮,闪闪发光,“我们一家人搬回侯府住,好不好?”
阿母,很想阿爹了吧?
张嫣猜测着。
“好啊。”她道,又低头逗了逗自家弟弟,无谓笑道,“是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偃哥儿就该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模样了。”
鲁元抿嘴儿一笑,目光掠过张嫣腰间的香囊,怔了一怔,若有所思,“阿嫣?”
“嗯,”又有什么事儿?
“你,很喜欢你舅舅么?”
张嫣怔了一怔,缓下了神情,散散笑道,“是啊,他是我舅舅么。”
鲁元柔柔一笑,眸光怀念,“盈弟,是个很好的人。”
“小时候,我们在丰沛的时候,我比他大八岁,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的时候,我得天天帮着母后忙这忙那做家事农活,父皇是个不着家的,我但凡有心事了,盈弟总是静静陪着安慰我,他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心软,甚至会觉得你的烦恼烦恼着了他真是太不应该。我一直不懂,父皇为什么对盈弟总是喜欢不起来,在我的心里面,他是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儿子,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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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睡不着觉,母亲大人有言:“数羊吧。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俺说,“俺对羊没感觉。”
于是她说,“随你数什么。”
so,大晚上的我在数,“一张粉红票,两张粉红票,三张粉红票……”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二十六:如意
鲁元看了一眼张嫣,续道,“最好的舅舅。”
“娘,”张嫣笑道,“你到底是想要说什么呀?”
“我想说,”鲁元慢慢道,“所以我一直记得不去烦扰他。”
“阿嫣,你舅舅是个很重情分的人,所以他待亲人都很好很好,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得学会为他着想,他早已经不是丰沛乡野间无忧无虑的孩子,他是大汉储君。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想,去做,去抉择,去努力,我们不该再去分他的心神,阿嫣,”她温柔的望着女儿,“你不要和他走的太近。”
张嫣心中翻覆,本想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他的。”可是慢慢气馁,你会什么呢?
她问自己,你究竟会什么呢?
这个时代风起云涌,英雄豪杰多如牛毫数不甚数,与他们比起来,你并不算什么。你知道历史,但你并不能保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更何况——当你试图影响历史的时候,也许,那历史早就翻了个儿。
张嫣沮丧咬唇,最终道,“我知道分寸的。”
她从母亲殿中出来,沿着椒房殿前复道一直向前走,直走到酒池方停下来,倚着池上白玉阑干,想着日后当离刘盈稍微疏远着些,心里不禁闷闷的难受,难受了一会子忽又心惊,自己什么时候对那个少年那么依恋了?
也许,是长乐前殿第一次见面,泪眼朦胧中少年对自己伸出的手。
也许,是他背自己回椒房,在并不宽广的背上,她闻到的令人安心的松香。
也许,是郦邑河边,他告诉自己要开心一些,要得到爱必须先学会付出之时。
也许,是前儿个,他送来了她自己都没真的相信他会记在心里的香囊。
她不自觉的摸到腰间香囊,解下来托到掌中。看着蓝色锦袋上绣着的牡丹花鸟,那一粒黑瞳,竟似活的似的,反转光华。
“舅舅,”她笑了笑,轻轻道,“对啊,只能是舅舅。”
天底下哪个舅舅和外甥女走的近的?她又没打算走历史上的张嫣的旧路,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做一辈子的处女皇后。如果从理智上说,她是该疏远他的,但哪个人又是完全由理智做主的?恨只恨,她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抬头看见的人是他。她困惑的时候,牵着她的手引她走出的人是他……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汲取温暖,滋生勇气。
可是不行,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张嫣握了握手中香囊。
是该时候了。她要及时遏制住这种感情,将它控制在正常的舅甥感情范围内。这样对他对自己都好。回头儿就将这香囊压到箱子底去,眼不见心不烦,她的感情依托,只要一个人就够了,她有阿母就好。
“你手上的是什么?”她直起身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好奇问道,声音清朗似曾相识。
张嫣吓了一跳,回头看,却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坐在阑干之上,摇晃着双腿,抬起脸来,服帖细致蓝色织锦暗绣深衣之上,一张脸皎皎如玉,眼神清亮而好奇。
“呃?”张嫣愕然,讷讷说不出话来。
“给我看看。”男孩跳下阑干,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香囊,张嫣一时措手不及,待香囊失了手这才反应过来,恼道,“还给我。”
“真漂亮,”男孩似没有听见是的,捧着手中香囊赞叹道,“嗳,”他回过头来对张嫣道,“这香囊我要了。”语气轻松仿佛不过是掬了把池中水,干卿底事,张嫣大急,扑过去想要夺回香囊,“你说要就要啊?还给我。”
男孩和她推揉了一会儿,他年纪长了几岁,又是个男孩,如何能让六岁的女童从自个手上抢回东西,握紧了香囊,转头就沿着九曲回廊跑。张嫣发足去追,一把撞到男孩带过来的中年嬷嬷怀里。
“张娘子,”嬷嬷扣住她,口中劝道,“不过是个玩意儿,赵王爷既喜欢,就由着他好了。你可知我们王爷那是陛下宠在心尖尖的皇子啊。”话还没说完,张嫣发狠一推,从她腋下溜出来,继续追着如意去了。
我管你是哪个皇子皇孙,张嫣心中委屈愤恨,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如何能你说夺就夺?她虽刚刚下定决心从此将香囊封藏,再也不见,但眼见得被如意夺了,却是想都不想也要追的,她性子从来都是倔到底,虽人小腿短,不一会儿就跑的气喘吁吁,却犟着一口气,死都不肯放弃。
如意跑了一会儿,也觉得累了,回头再看,离酒池已经有好大一截路,他已是从后宫跑到了前殿,那个看起来娇娇怯怯的小丫头还是死命在后面缀着,不禁心中有些钦佩。而他因不住回头也就没有看清前路,一下子撞到一个衣甲鲜明的侍卫身上,那侍卫恭敬拦住他道,“殿下,陛下在前面与丞相绛侯他们叙话,你不好闯过去的。”
如意觑了觑,果然见之前大批卫尉军簇拥间,父亲一身玄裳,头戴长冠,极为显眼。虽满座百人,也能在第一眼看见。他自幼被父亲娇宠,在其膝下嬉戏惯了,堪称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手中怕摔,可从来没有想过皇子该不该在父亲与朝臣说话的时候参合进去的高深问题,扬着手中香囊高声喊道,“父皇。”
相互谈笑叙旧的刘邦并着臣下萧何与周勃都扬着眉讶然回过头来,如意一路穿过执戟卫尉军列,扑到刘邦怀里,刘邦一把抱起他,大笑道,“好如意,又重一些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竟是将多年好友尽摞在那儿,和娇儿唠起家常来了。
如意嘻嘻笑着,指了指刚跑过来的张嫣,道,“有个傻丫头一直在追我。”
刘邦怔了怔,看着小张嫣比如意还要娇小的身子,慢慢的缓下步子,排开宫人侍卫,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微微的仰起脸,弧度尽是倔强。
“阿嫣啊,”刘邦将如意放下,不经意间收敛了适才晗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