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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
沈维周牙痛似的呻吟道:“这位长官,如今谘议局众人已经星散各处,您说的实在是——”
“这么说来,你是不答应喽?”蔡济民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了腰上佩枪的位置。
沈维周浑身一激灵,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如此大事。岂是沈某一介议员所能决断?我们应该请汤议长出来才好拍板。”
蔡济民神色冷酷:“陈树三,陪着这位沈先生去请汤议长。如今革命军兴。万事火急,可不要让大家等太长时间。否则,哼!”
一声冷哼,让沈维周脊背上直冒白毛汗。
陈树三,名叫陈磊,字树三,目前就读于孙元起创立的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如今武昌城头飘扬的九角十八星旗,就是他和赵学诗、赵师梅兄弟一起制作的。他不太出名,可他的亲兄弟一大代表、革命烈士陈潭秋,大家一定不陌生。
陈磊二话不说,便陪着沈维周去找汤议长。
所谓“汤议长”,本名汤化龙。字济武。湖北蕲水人,日本政法大学毕业,现任湖北谘议局议长,是立宪派的一员健将。1910年在北京举行各省谘议局联合会第一次会议,他被推为会议主席。汤化龙倒也不难找,此刻就猫在家里。听说革命党找他出来做事,自然死活不肯:“这种掉脑袋的事如何能做?我不出去!”
因为干系自己身家性命。沈维周在一旁苦劝不已。同是谘议局议员的胡瑞霖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劝道:“济武,你老在家中藏着不出去也不是事儿啊!依愚兄之见,倒不如挺身而出,直接告诉那些革命党,说‘文人不知治军理财,还请另选高才大能,以免耽误大事’。或许还可以脱身。”
胡瑞霖的意思很明白:出去帮革命党做事,以后清政府反攻倒算。只是可能掉脑袋。但这群革命党都是愣头青,你在家里藏匿不出。他会以为你抗拒革命,没准现在就把你崩了!两者权衡,倒不如现在出去敷衍一番,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思忖良久,汤化龙只好带着七八个议员来到谘议局。等他抵达时,商议内容已经换成了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推举谁来担任湖北军政府的首脑?
其实在武昌起义半年前,文学社、共进会等团体召开会议时,也曾提到革命成功后该推举谁担任临时都督的问题。当时革命团体的领袖,刘公也好,孙武也好,蒋翊武也好,尽管在革命过程中各自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论威望和能力,都还不足以服众,难以领袖群伦。同盟会的主要领导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孙中山远在海外,短期不可能回国;想请黄兴等人来主持大局,可人家又看不上九省通衢的中部省份,一直迟迟不来。商议来商议去,他们推出了一个人选:黎元洪。
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早年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甲午海战后,得到张之洞赏识,便跟随来到湖北训练新军,现任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类似后世的旅长)。他为人谨厚,治军严格,对士兵比较宽和,尤其善待从军的青年学生,所以无论底层士兵还是革命党人,对他都颇有好感。
在革命党看来,推举黎元洪有三个好处:第一,黎元洪是清末著名将领,推举他出来可以慑服清廷,号召天下,增加革命军的声威。也可以避免清廷给革命军冠以“叛军”“土匪”的罪名,使得各省不明真相,出现无人响应的局面。第二,黎元洪是湖北人,是鄂军将领,他出来可以号召湖北士绅、鄂军部署附和革命。
第三,黎元洪虽然出身行伍,但颇有文化,能文能武,容易合作,也有能力领导革命。
当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好处,就是文学社和共进会的三位首脑地位差不多,如果从中选一位,必然导致其他两位心中不满,难以摆平,索性不如推选一个外人,可以暂时避免出现内部争权。
武昌起义当晚,接连发生一系列突发事件,刘公远避汉口,孙武受伤住院,蒋翊武被迫离开武昌,起义队伍群龙无首。推举谁来担任湖北军政府的临时都督,便成为起义成功后最迫切的问题。
汤化龙听到这个问题,沉吟良久:
说白了,临时都督就是个马桶。革命一旦失败,朝廷首先想杀的就是你这个带头大哥;万一革命成功。你又会被人一脚踹开,成为楚义帝熊心、小明王韩林儿式的悲剧人物。即便如此。这个马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当的:必须在清廷有名望,必须得到革命党支持,必须能号召军队……
——如果武昌城里众人能够提前知道革命会成功,此时做了临时都督,将来可以成为两任大总统、三任副总统的话,估计争这个位子的人会挤破头。汤化龙也不用这般为难,没准儿还会自告奋勇呢!
就在汤化龙搜肠刮肚、愁肠百结的时候。议员刘赓藻提议道:“你们觉得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黎宋卿如何?黎宋卿在北洋就是名将,又得到湖北军民爱戴,最是合适不过!”
刘赓藻的这一提议居然与半年前革命党商议的结果完全一致,立即得到所有在场人员的赞同。可是现在黎元洪在哪儿呢?
让我们把时钟拨到几个小时之前。
虽然革命党人对黎元洪印象颇好,黎元洪对底层士兵也宽厚有加,但并不代表他赞成革命。相反。他对革命是坚决反对的。武昌起义爆发之初。第八镇工程八营曾派周荣棠到黎元洪的第二十一混成协送信联络,希望共襄大计。结果黎元洪问清来历后,直接用刀砍死了周荣棠。
消息传出,起义将士无不大怒。炮八协入城后,便由蛇山和楚望台向第二十一混成协协部开炮,该协士兵也有哗变迹象。黎元洪见大势已去,只好带着几个心腹躲到了自己的参谋家中。
俗话说的好:“世事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黎元洪如今虎落平阳,手头自然不能没有钱。逃难途中,不忘吩咐伙夫回家把他存放积蓄的三个皮箱搬来。
武昌城枪炮声响了一整夜,正常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时几个力夫挑着衣服被褥、皮箱行囊出现在大街上,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实在太扎眼了。没走几步,就被担任巡查任务的士兵截获。
“宰相门房七品官”,那统领的伙夫即便不是七品官。总也比大头兵牛逼些吧?两下一争执,就把黎元洪的藏匿地点给抖露了出来。众人大喜过望。蜂拥而至黎元洪藏身处。
黎元洪见士兵们围住住所,只有出门相见。刚见面他就打悲情牌:“诸位兄弟。我黎某平日待你们不薄,为何要与我为难?”
众人乱纷纷地嚷道:“黎统领,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武昌刚刚底定,想请您出来为我辈主持大局。”
黎元洪赶紧拒绝:“诸位好意,黎某心领了!只是黎某才疏学浅,不敢担此重任。而且革命党中人才济济,又何须黎某出面?”
众人皆道:“统领平日带兵,最得士兵欢心。如今革命党都是原先的军人,如果统领没资格出面主持,那谁还有资格?”
黎元洪眼睛一转:“你们现在由谁带队?”
众人齐声答道:“工程八营左队队官吴兆麟。”
黎元洪立马点点头:“吴畏三是我的学生,军事才能、学识眼光均在我之上,有他便足以应付一切。我去不过是画蛇添足、锦上添花,何必出乖露丑?我看还是继续藏拙的好。”
工程八营士兵程定国是打响武昌起义第一枪的功臣,胆色超群,此时疾声高呼:“事已至此,统领是打算投身革命,还是为清廷尽忠?自己选吧!”
黎元洪要是满清的死忠分子,在协部就该杀身成仁了,何至于逃到参谋家中藏起来?又何至于派伙夫回家偷运金银细软?既然之前没死,现在就更不会死。见程定国放出狠话,黎元洪只好灰溜溜地跟着众人来到楚望台。
你说黎元洪有王八之气也好,说他名声在外也好,但确实很有号召力。驻扎在楚望台的工程八营士兵听说黎元洪出来主持大局都欢欣鼓舞,列队举枪夹道欢迎。作为总指挥的吴兆麟对老师更是毕恭毕敬,远远就迎了出来。
黎元洪身穿青呢马褂、灰呢长夹袍,头戴瓜皮小帽,满脸愁容,一副烦恼至极的样子,见到吴兆麟便开始抱怨:“畏三,你为什么要闹革命呢?这可是诛九族的事儿!你学问极好,资格也深,万万不该和革命党搅合在一块。你要是不闹革命,在军队里晋升很快的,十年之内做到统领绝对没问题!请你快点让大家各自回营,再细细商议善后事宜。如果再这样闹下去,就无法收场了!”
站在吴兆麟身边的马荣也是武昌首义的功臣,此时闻言大怒:“你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让我们回营,是让瑞澂派人来挨个杀嘛?你昨晚亲手杀了我们的同志,还没找你算账。今天请你来,你又劝我们投降。我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不如直接剁了!”说完拔刀就砍。
周围人大惊,赶紧拦住马荣。一边是自己的同志,一边是自己的老师,吴兆麟左右为难,只有和稀泥。
他先对周围革命党人说道:“黎统领是很爱护我们的。刚才所言,是看大家血战一夜太辛苦,关照我们,请大家暂时回营休息,并不是要与瑞澂等满清鞑子媾和。请大家稍安勿躁,黎统领对于眼下局面自有维持办法。”
回过头,他又低声恐吓黎元洪道:“统领,有些话最好还是不要乱说!我们这些同志昨夜里杀人太多,难免有些上瘾。如果惹恼了他们,冲动之下动起手来,恐怕统领面子也不好看吧?”
黎元洪早被马荣那一刀给吓傻了,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吴兆麟趁热打铁:“我等革命党人半日之内光复武汉,足见清廷无道,人心思变。如今瑞澂和张虎臣均已出走,湖北革命成功指日可待。统领素来威望卓绝,深得军心,事已至此,不如出来维持大局?”
黎元洪不愿答应,却也不敢拒绝,只是默默无言。
众人正在劝解的时候,蔡济民、刘赓藻等也在派人四处寻找黎元洪。吴兆麟生怕黎元洪留在军中过久,一言不合,被激于义愤的士兵给大卸八块,听闻消息便马上带着他直奔谘议局。到了谘议局,黎元洪看到汤化龙、刘赓藻、吴维周等议员在座,仿佛有了底气,死活不愿意出任湖北军政府都督一职。
既然革命党、军队、谘议局都推举他坐这位置,就由不得他拒绝了。很快众人写好了安民告示,要求黎元洪在上面签个“黎”字。
推举都督,以后还能说是众人强迫;一旦在告示上签了字,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黎元洪浑身战栗,口中含糊不清说道:“诸位,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李翊东勃然大怒,拔出****指着黎元洪:“你在满清做那么大的官,如今革命,本来应该枪毙的。我们不杀你,推举你出来做都督,你还不干!我看你是天生奴性,还想戴满清的红顶子吧?不如把你崩了,另找一个人来当。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还不一抓一大把?”
蔡济民、陈磊两人怕他擦枪走火,赶紧把他拉住。
被李翊东一吓唬,黎元洪抖得更厉害,连话都说不利索,却战战兢兢仍不肯签。李翊东按捺不住,直接拿笔在布告上代写了“黎”字,得意洋洋地望着黎元洪:“都代你签了,看你还能否认不成!”
看到布告前后“中华民国政府鄂都督黎布告”“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二十日”等字样,黎元洪不由得目瞪口呆,甚至连哆嗦也忘记了。
第二五一章一声震得人心恐(下)
黎元洪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最大的罪行就是谋反,而最大的谋反便是称王开国、建元改号。一旦如此,便表明你与旧王朝势不两立,意欲取而代之;旧王朝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集中全力对你展开致命攻击。这就是朱升给朱元璋的九字战略为什么有“缓称王”的原因。
这群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贸然打出“中华民国”“黄帝纪元”的名号,岂不是自寻死路?自己寻死也就罢了,关键还把自己扯上。想来别人看到这张告示,肯定会说:“想不到黎统领也是革命党啊!”如此一来,自己还有活命吗?
但不管黎元洪在武昌城里如何恐惧,告示已经随着“十八日夜,革匪创乱”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入了北京。
宣统以来,满清贵族的最大收获就是收缴了汉族官僚的军权。成立责任内阁时,自然不会把夹到碗里的肥肉再拿出来,所以清廷颁布的《内阁官制》第十四条明文规定:“关系军机军令事件,除特旨交阁议外,有陆军大臣、海军大臣自行具奏,承旨办理后,报告于内阁总理大臣。”
当时内阁中,陆军大臣是荫昌,海军大臣是载洵,总理大臣是奕劻,也就是说,军方事务可以由这三个满人全权处理,包括全部四名汉族内阁大臣在内的所有其他人都不能过问。
满清贵族觉得这样还不保险,在成立责任内阁当天,又成立了分管全国军务的军谘府,由郡王衔贝勒载涛、贝勒毓朗担任军谘大臣,彻底摆脱了汉人的插手。“革匪创乱”之类的军机大事,便首先要经过由皇族把持的军谘府。
巧了。这个时候,载涛作为秋操阅兵大臣,正在数百里之外的直隶永平,监督新军和禁卫军举行军事演习。只有毓朗一个人留在京城。在武昌起义第二天上午,军谘府接到湖北发来的电报,毓朗一筹莫展,迟疑良久才说道:“这应该是内阁的事。我们不用管,还是让内阁去办吧!”就这样,事情被他一句话甩到了内阁。
奕劻不敢怠慢,随即找来荫昌、载洵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戡乱。奕劻是内阁总理大臣,自然不可能领军出征;载洵是海军大臣,偏偏湖北是内陆省份。只靠江不靠海;如此一来,只能由陆军大臣荫昌督师南下。
荫昌作为统帅,也在情理之中,并非问题关键,关键是从哪里调兵。荫昌不是孙悟空,光靠一根金箍棒就能横扫天下,拔根毫毛便能变出万千猴子猴孙来。所以他需要大量军队。
荫昌得了这个苦差事,那是一肚皮牢骚。冲奕劻抱怨道:“庆王爷,内阁让我去平乱,可我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可调。为之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奕劻只是捋着胡子不说话。
倒是载洵搭腔道:“新建陆军和禁卫军均已奉命开赴直隶永平,参加滦州秋操。滦平距离湖北太远,而且他们已经舟车劳顿,恐怕不易转圜。依我看,倒不如从河南、江苏、京畿附近抽调军队前往湖北应变。以后依据事态发展,再决定是否调新建陆军南下。庆王以为如何?”
奕劻虽然和载沣、载涛、载洵兄弟同为皇族,但却和袁世凯交好,偏偏载沣等人对袁世凯恨之入骨,如此一来,两下难免有些不对付。时间久了。罅隙越来越深,奕劻对他们便久存戒心,见载洵这么说,生怕他们兄弟趁机调动军队对付自己,当下便冷哼一声:“洵贝勒,河南属中原腹地。江苏系财赋根本,京畿为首善之区,这三个地方的军队岂能随意调动?万一这三处再发生革匪闹事,只怕天下糜烂不可收拾了。”
载洵反问道:“那庆王的意思是?”
奕劻却望向荫昌:“午楼,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编调军队应该是军谘府的职责吧?既然如此,内阁何必越俎代庖?”
就这样,事情被奕劻甩回了军谘府。
荫昌身穿长袍马褂,脚上蹬着长筒军用皮靴,很快来到军谘府。一见毓朗,荫昌就摆出京剧中三花脸的造型,用念白的腔调说道:“朗贝勒,某家来也!”
毓朗连忙抱拳:“午楼兄,今儿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荫昌立马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