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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宫女给嬷嬷喝了药,他坐在边上握着嬷嬷枯木一般的手,这双手曾经教他写下一笔一划,也教他写下了整个江山,玄烨想到宫女说嬷嬷如今腹中积血,灌药已经没什么用,活着只是受累时,他禁不住眼眶红润,与嬷嬷道“您安心走吧,见了皇祖母替朕道一声,大清的江山,好着呢。”
这一边,十三阿哥带着福晋进宫到永和宫请安,离开时福晋说想见见弟妹,夫妻俩辗转来阿哥所,并不知皇帝就在嬷嬷那里,妯娌说话时,十三便说去看一眼嬷嬷。
他来时见梁总管在门口,才知道皇阿玛在这里,梁总管心想没什么要紧事,又是皇上喜爱的十三阿哥,一时没多想,不等禀告,便让十三阿哥直接往里头走了。
胤祥静悄悄地来,怕吵着嬷嬷和皇阿玛,不想刚刚跨进门,却见父亲凑在嬷嬷耳边说“您替朕告诉皇祖母,立太子的事儿,我当初该多听皇祖母一句话。可如今虽然后悔了,也另选好了新的人,皇祖母最喜欢的四阿哥,朕会好好培养他。”
。。。
833 父与子的信任
苏麻喇嬷嬷对此有了反应,朝皇帝伸出手,玄烨笑着握着她道“嬷嬷来日见了皇祖母,记得替朕……”话未完,忽然警觉到门前有人,抬头一看,但见胤祥愣在那里,玄烨知道自己方才对嬷嬷说了句什么,十三阿哥这般发呆的神情,必然是什么都听见了。
“嬷嬷您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玄烨温和地对嬷嬷说了这句,老人家发出些许声音,已是难以言语了。玄烨负手走出来,与儿子擦肩而过时,道,“你跟朕来。”
女眷这边,听说皇帝带着十三阿哥往园子里散步去了,十四福晋才知道皇帝到了阿哥所,连连自责“胤禵若知道,该怪我了,皇上也真是的,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十三福晋笑道“怪不着你的,你眼下养着胎,他还敢把你怎么着?”
完颜氏则道“也是,他忙得三天两头不在跟前,我还盼着他来说说我呢。嫂嫂要时常来陪陪我,咱们才有话说呢。”
“我是瞧着妯娌们轮番来看你看嬷嬷,你这边闹哄哄的,我过来只给你添麻烦。”十三福晋笑说,“今天这样子没别人在,我就该来了。”
完颜氏却毫不掩饰,略不耐烦地道“那些人来,哪儿是看我看嬷嬷,就是应个景做些样子给上头看的。”又柳眉紧蹙,拉着嫂嫂道,“特别是八福晋,她盯着我的肚子看,那眼神是直愣愣的,看得人背脊发凉。九福晋她们来嚷嚷一阵,我倒也不在乎,走了便清静了,可八福晋一来就盯着我的肚子看,我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走了,我还想着那模样,吓得心扑扑直跳。”
妯娌二人便说道起八阿哥府里的事,一时说得兴起,也没人关心皇帝把十三阿哥带进御花园做什么。
这一边,玄烨与胤祥一前一后往园子深处走,中秋时节,尚未见萧索凋零的景象,园中还有葱葱绿意,又有栽培好的菊花竞相开放,气息里飘着丹桂的香甜,皇帝的脚步渐渐慢了,闻见花香,紧绷的神情不由自主松弛下来,回眸看一眼胤祥,问道“没带朕的小孙女进宫?”
胤祥应道“小丫头临出门时睡着了,怕抱出来吹着风,额娘反而要责怪。”
玄烨笑“温恪和敦恪前几日给朕请安,还提到你的闺女,让朕叫你时常带进宫瞧瞧,做姑姑的心疼着。”
胤祥应道“儿臣记着了,额娘也说,多带孩子出来见见世面,眼下一个人闷在家里,怕宠坏了。”
“女娃娃怕什么宠坏了,金枝玉叶地养着才对。”玄烨说着,看了眼儿子,“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扎眼都给朕生孙女了。”
胤祥脸皮薄,腼腆地笑了,但想起刚才的事,心头猛地又一惊,神情局促,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
而皇帝就捉到他这心思,问“方才听见什么了?”
胤祥本能地晃了晃脑袋,又觉得不妥当点了点头,可立时又用力地摇头,慌忙单膝跪地道“皇阿玛,儿子不是故意听见的,虽然知道您在里面,可原本是怕有什么动静惊着嬷嬷,才走路那么轻,往后儿臣会记着,在哪里都要走路带声。”
玄烨道“这也不见得,你照着自己的心意就好。”
“是……可是。”胤祥总觉得自己不如四哥聪明,不如十四弟机灵,若是他们,此刻一定能想到该如何应对父亲,可他却是完全被动地,被父亲带着走。
“朕若要你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哪怕朕百年之后,新君即位,你也不能告诉他,你可做得到?”玄烨倒是很直接,事已至此,实在不必绕弯子了,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可浑身却没有要威胁恐吓儿子的气势,抬手示意胤祥起来,平静地说,“你现在就想好了,做不到就说做不到,不要来日违背了承诺,让朕失望,让你自己也难堪。”
胤祥抿了抿唇,低垂着脑袋一时没有主意,玄烨轻轻一叹,循循善诱道“你觉得太子,有没有资格继承江山?”
“皇阿玛,儿臣能说实话吗?”胤祥道。
“想说什么就说,今日便是冒犯了朕,也恕你无罪。”玄烨道,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此刻只有父子,阿玛听你说。”
胤祥点头,便不假思索地回应父亲“只怕兄弟里头,没有一个人觉得太子好,可太子就是太子,我们不能不敬重,额娘时常教导我们严守尊卑分寸,不是非要比别人矮一截或屈居人下,是这样才能一直头脑清醒,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儿臣心里是看不起的太子的,可从没想过谁该把太子换下来。”
玄烨听着新鲜,问道“你四哥也不成?”
胤祥摇头“不是不成,是儿臣没想过,反正跟着四哥当差,咱们好好为皇阿玛办事为朝廷百姓谋利就对了。”
“你的心思,倒是简单得很。”
“额娘说,把心思摆正,做什么事都坦荡荡。”
玄烨唇边勾起笑容,提起岚琪心里就安逸了,心想孩子们虽然天生个性不同,可幼年的教养果然还是会影响他们一辈子。
“皇阿玛。”胤祥又开口,总算敢直面方才的事,问父亲,“您真的要换了太子?您真的,要立四哥做新……”
玄烨示意他噤声,道“这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口。”
胤祥略慌张,又要屈膝,被父亲扶着胳膊道“你还没回答朕,能不能保守这个秘密。”他笑,“朕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太子下来后,不会再有太子,阿玛是选中了你四哥,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你们兄弟谁扛得起江山,谁就配做皇帝,你也是。”
“儿臣无能。”胤祥慌忙摆手,“皇阿玛,儿臣没有这个能耐,也从没想过。”
“那你四哥呢?”皇帝冷不丁地问。
“四哥比太子强,比我强,比兄弟们都好。”胤祥很坦率,冲口而出后,才觉得自己给哥哥惹麻烦了,他反而更加糊涂了。
玄烨拍拍儿子厚实的肩膀,轻松地说“既然你觉得太子不成,又认定你四哥能行,那就好好跟着四哥,好好扶持他,他性子有些不合群,难得能与你走得近,其他兄弟朕是不指望的,可你跟在他身边,朕还算放心。”
胤祥眉头紧蹙,还是不大明白,可没想到皇阿玛却对自己说得清清楚楚“这事儿你不能对旁人讲,可咱们之间也不必再避讳什么,皇阿玛不是选定了你四哥替代太子,而是选定了培养他来继承江山。可若他辜负阿玛的心意,被其他兄弟比下去,皇阿玛还是会以江山为重,能者居上。”
“儿臣好像懂了。”胤祥心中渐渐明朗。
“皇位只有一个,皇家血脉却是无数。”玄烨郑重地对儿子道,“谁是新君,谁是继承人都不重要,重要的事大清的江山能传下去,百姓们要一个真正为他们着想的皇帝,而不是一个死盯着皇位,可坐上去后却不能扛起天下的昏庸之人。”
胤祥满目正气,重重点头“儿臣明白。”
玄烨道“那就好好扶持你四哥,帮他一起看着前路,不要一时糊涂走偏了,做出与旁人一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你们要心系天下,而不是那张龙椅。”他停了停,再道,“至于不能告诉你四哥,阿玛是不希望你四哥从此沾沾自喜不思进取,以为什么都不用做,江山就是他的。”
胤祥为哥哥辩解“四哥不会这样。”但一想,皇阿玛的话不无道理,对他自己来说,若也压根儿没听见这话,就好了。
“能不能保守秘密?”玄烨再问。
“能!”胤祥终于豪气地答应父亲,一脸的正色,“皇阿玛,儿臣本来也是打算一辈子跟着四哥做事的,如今也不过是继续这么做罢了,您说是不是?”
玄烨欣慰一笑“你能想明白,甚好。也成全了阿玛的心愿,朕和你们是父子,父子之间本该无所不能谈。”
胤祥也终于露出笑容,憨实地说“儿子想明白,心里就不烦了,反正往后和现在,也不会有差别。”只是他好奇,又多问了一句,“这事儿额娘可知道?”
玄烨摇头,到底还是留了个心思,应道“你额娘不知道,这么要紧的事,她知道了只会添麻烦。”
胤祥点头“皇阿玛放心,儿臣答应您,就一定会做到。”
玄烨轻轻点头,含笑不语。实则说了这么多话,他心里一直问自己,到底能不能信任十三,此刻想的却是,哪怕这辈子就这一件事,让他和儿子之间能简简单单做一回父子,拥有父子间绝不会被动摇的信任,他的人生,好歹也算圆满了。
那日父子间说了什么话,谁也不知道,皇帝一向喜爱几个小儿子,带着十三阿哥在御花园散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胤祥当天回去时多多思考了一下,再后来一如寻常,谁也没看出端倪,便是对着四哥,他也像以往一样从容。
但苏麻喇嬷嬷的生命终究是走到了尽头,中秋过后没多久,半夜里岚琪匆匆赶到阿哥所,嬷嬷已是悬了最后一口气,岚琪握着嬷嬷的手,总觉得她有话说似的,便吩咐底下的人“去请皇上来。”
。。。
834 夫妻离心
嬷嬷已在弥留之际,可似乎意识清醒明白人事,抓着岚琪的手就没再放开过,等皇帝踏着夜色而来,又握了玄烨的手不放开,吭吭哧哧发着声响,可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不知过了多久,嬷嬷忽而眼神清亮,睁开了苍老的眼睛,一如从前慈爱地看着皇帝和岚琪,嘴边带着温暖的笑意。
玄烨唤了声嬷嬷,嬷嬷似乎应了,但那之后,眼神就渐渐暗去,当双目微微合上,岚琪和玄烨同时感觉到了手中的力量消失,嬷嬷的手不再紧紧握着他们,玄烨一松开,嬷嬷的手便软绵绵地垂落在床边,再无生息。
岚琪含泪道“皇上,嬷嬷去了。”
玄烨点头,亲手将嬷嬷的手放回床边,为她盖好被子,久久凝视嬷嬷的遗容后,取过岚琪手中的丝帕盖在她的脸上,他问“嬷嬷最后说什么,你可知道?”
岚琪已泣不成声,只晃了晃脑袋,玄烨将她搂入怀里,神情坚定地说“她希望朕好好守着大清的江山,希望朕好好守着你。”
这句话,日后心情平和时再提起,岚琪笑话玄烨那时候都能惦记着哄人,玄烨却道嬷嬷与岚琪的情分非同寻常,嬷嬷临终一定对她有所祝福,而岚琪的幸福都在自己手里,除了自己,谁还能好好守护她。
这话自然暖心,但嬷嬷离世的悲伤,终究要过一阵子才能淡去,虽然这些年嬷嬷早已不能理事,只不过是还喘口气活在皇宫角落里的人,可对于岚琪玄烨而言,终究是心里一份慰藉和寄托,嬷嬷离世后,他们对太皇太后最后一点念想,也跟着去了。
苏麻喇嬷嬷因劳苦功高,生时玄烨一直将她敬为长辈加以厚待,身后事自然也不会让人怠慢。嬷嬷这终身为奴之人,九旬高龄寿终正寝后,被皇帝以后宫嫔位的礼遇厚葬,受嬷嬷养育之恩的十二阿哥主持了葬礼,十月深秋时,将嬷嬷与太皇太后同葬。
这一年初雪来得特别早,嬷嬷下葬后不久,京城便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但初雪积攒不起来,落地就化了,整个皇宫湿哒哒的阴冷,直叫人提不起精神。
内务府急着提前给各宫送炭,阿哥所里因十四福晋完颜氏九月时产下小阿哥,婴儿刚刚足月,经不起天气阴晴变化,内务府的人巴结着德妃娘娘,殷勤地供给一切东西。可不知里头哪个脑筋糊涂的东西,竟搞错了东西的分配,把毓庆宫的里的红箩炭给少了,偏偏太子妃的郡主正伤风。
红箩炭烟尘少,每年都不多,各宫看着给,娘娘们大多用来放在手炉里,暖屋子的炭盆里都用黑炭,眼下毓庆宫里的小郡主伤风咳嗽,自然经不起黑炭烟熏火燎,屋子里一盆一盆地烧着红箩炭,底下宫女忍不住对太子妃提了句“今年给得极少,娘娘这样子都用了,入冬就只能用热水冲汤婆子,那黑炭放在手炉里可怎么用?”
太子妃彼时并没有心焦,只是让下人去内务府问为什么少了毓庆宫的,就算太子这几年境遇不佳,宫里也从不敢短了储君的供给。可这一下问到内务府,反是那边的奴才大惊小怪,最后竟闹得六宫皆知,内务府先给了产育的十四福晋和小阿哥,毓庆宫则疏漏了。虽然立时就给补上,办事的太监也受到了责罚,可宫里的风言风语却止不住。
想来也是,从前虽也有阿哥婚后暂时住在宫里,但早晚都会搬出去,十四阿哥如今住得虽然还不算久,可他都生下两个皇孙了,这样还逗留在宫中,瞧着和太子似的,更享受着几乎相同的待遇,谁都会觉得奇怪。
弘春如今抱在永和宫抚养,这天传来闲话时,岚琪正给小孙孙喂饭吃,而环春则去阿哥所与其他几个从嬷嬷手底下出来的宫女一道收拾嬷嬷的遗物,正好不在跟前。岚琪便吩咐绿珠去给环春带句话,让她去和完颜氏说一声,要她亲自去一趟毓庆宫,虽然不是他们的错,可他们谦卑一下,好好敬着太子和太子妃,不要落人口实才好。
在她看来,太子妃未必这么小气,多半是外头的人嚼舌头,如今越发明白,悠悠之口堵不完,无视他们,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道。
阿哥所里,环春收了一些嬷嬷身前的东西后,便往十四福晋的屋子来,完颜氏听说额娘要她去毓庆宫道歉,连声道“我原也这样打算,就怕胤禵不答应。他虽然敬重太子,可不肯受委屈,这事儿不是咱们的错,我要是去示弱求和,他指不定会跟我翻脸。”
环春陪笑着,看完颜氏梳妆打扮后,便往毓庆宫走,她不便相随,等福晋进了毓庆宫的门,便原路往永和宫走,忽然听绿珠在身边说“姐姐你看,八阿哥在和宝云说话呢。”
环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八阿哥站在路边和宝云讲话,今日宝云被恩准进宫来一道收拾嬷嬷的遗物,她们几个都是嬷嬷一手调教的人,佟贵妃的恩典,将嬷嬷留下的东西分给她们,好做个念想,宝云从前是慈宁宫的人,也被允许来悼念嬷嬷。
绿珠轻声道“现在想想还是奇怪,八阿哥为什么把带大他的宝云送去七阿哥府里。”
环春心里有些底,但不便说,只催促绿珠,“我们走吧。”
这一边,八阿哥与宝云说着话,八阿哥说苏麻喇嬷嬷都不在了,宝云完全是自由了,他原本想把宝云接回府里,此刻却解释“一则你在七哥府里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