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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自己身上湿了,玲珑毕现,不好看相,虽微觉不妥,还是很配合地穿上他的衣服,刚刚扎好带子,周围人声鼎沸忽然一下安静,旋即一片打袖声响起,除了正一腿半蹲,另一腿屈曲垫在男童腹部,使他头朝下,同时用手掌压其背部忙着给他排水的一名大个子太监外,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山呼万岁。
十四阿哥回身让开我视野,众人包围圈中空地上,我头一眼见到的是一名重瞳凤眼,目光极亮的中年人。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倒退二十年,他应该是名温温文文的青年人,见任意人行任意事,均有潇散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
然而现在他的脸上却有着一种乏倦的高贵的情愁,许是不自觉的微微皱眉,却令他的神态显得很淡雅,像已看破,又回漠然,与他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冲突,可正因为是他,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而然。
轻风拂动他的青罗衣,如同拂动一片浮云。
他看着众人,又好像谁也不看,有高高在上的不屑,也有悲悯沉宁的眼神,好像随时都能冲冠而起、挥刀斩尽天下人头颅的暴戾与以天下苍生为已任的仁者之善同时奇异地结合在他一人身上。
相形之下,站在他身后的太子和四阿哥就只是他光辉下的浮云一角。
十四阿哥已经上前,口呼“皇阿玛”,我却像被施了法术,动弹不得,康熙的目光就在这霎时一转,对到我脸上,他的注视无比轻盈而又具有无边力量,我深埋心底的悲哀苦楚仿佛就在这一眼里无所遁形,甚至令我发生错觉:好像我走了这么多路,经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站到他身前,给他看这么一眼。
“不得了!万岁爷,十八阿哥断、断气了——”左侧人群里倏然传出一声太监带着哭腔的尖喊,吸引过所有人注意力。
康熙眼角一颤,箭步闪入人群低腰审视抱在大个子太监手里的那名由我所救男童,三位阿哥紧随其后,不安的抑郁的骚动掠过人群上方,要是就这样真的死了一个皇阿哥,只怕这里有一半人要陪葬。
我身上一激灵,抢到大个子太监身边,插入十四阿哥身前就地跪下低头察看十八阿哥情形,救上来后,他口鼻内的泥草、呕吐物等已有人清除过,衣领、钮扣、内衣,腰带也都松解开了,照理他落水时间应该不长,口唇四肢末端青紫,面肿,四肢发硬,这都是轻者症候,但他呼吸浅表几已无痕迹,扳开眼皮,发现有轻微瞳孔扩散症状,这又很像以前游泳教练提过的低血氧症表现。
没想到康熙也是懂行的,别人还在一叠声叫传御医,他只不发一言,断然放弃检查十八阿哥呼吸,用一手推他前额使其头部尽量后仰,同时另一手臂将其颈部向前抬起,数其颈脉搏动,又俯耳贴胸细听其心跳有无。
“有心跳吗?”我这样唐突问康熙话,离得最近的太子吓了一跳,迷茫举目看我。
康熙抬头,简短道:“有。”
“让我……让奴婢来。”我冲康熙磕个头,从大太监手里小心横抱过十八阿哥,让其仰面平移地上,让十四阿哥帮我垫住他背部,以使头低稍后仰,再托起十八阿哥下颌,一手捏闭他的鼻孔,然后深吸一大口气,往他嘴里缓缓吹气,待其胸廓稍有抬起时,放松其鼻孔,并用一手压其胸部以助呼气。
照此每5秒钟反复并有节律地进行,我吹了40次左右,仍不见起色,不免急出一身汗:人工呼吸不行的话,就要用胸外心脏按摩,那是我没有经验的,力气也不够,若要指挥别人胡乱操作,一个不得要领,又很容易造成胸骨骨折,真是不死也弄死了,我该怎么办?
然而这样的慌乱只是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我更深吸气,更深呼气,四周一片都是空白,我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和他心跳,他的心跳很弱,但是节奏一点点清晰,一拍、两拍、三拍……
终于在我第N次抬起头时候,十八阿哥喉里低低滚动一下,润湿睫毛急速扑打数下,忽然睁开了双眼。
我惊讶地看到我的脸映在他瞳孔里,从未见过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内的蓝色是仿佛正在拉开的纯蓝色天幕。
“皇阿玛,十八弟醒了!十八弟醒了!”十四阿哥的喜悦声音也告诉我这个是真实的。
康熙绕过我这边接手半抱起十八阿哥,我心头一空,刚才已经忽略的手背疼痛、脚腱抽筋及失去控制的气息夹杂着莫名激动刹那间向我汹涌席卷而来,我再也支持不住,腰一松,向侧后方软软倒下。
但我身子才一歪,四阿哥便出手托住我,令我落入他的温暖怀抱。
我仰面看着蓝天下俯视我的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唇,如此熟悉,又如斯陌生。
我凝视着他,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他是一个这样好看的男人。
是的,我恨他,我恨他恨到没有力气再去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可是我刚刚救了他的十八弟。
我是个傻子,如他骂我的那样,我的的确确是个傻子。
在十四阿哥过来前,我用冰凉的手轻轻推开四阿哥,擦去额上的虚汗,重新在康熙面前跪好。
“胤校沸|……”康熙小声呼唤着十八阿哥的名字,好像生怕惊到他一样。
十八阿哥缓慢地转动着乌黑眼珠,渐渐有了明显聚焦,在大家的紧张注视下,小嘴微微开歙,发出吃力但不失清晰的声音:“皇、皇阿玛……我……我不怕……”
“好孩子!你是朕的好十八阿哥!”亲眼目睹十八阿哥死里逃生,醒来说出一句话竟又是这样,连康熙也动了感情,话里都带了点颤音。
众人一起磕头颂扬:“皇上洪福齐天,十八阿哥自有百灵庇护,化险为夷,后福无穷!”
我喊口号喊不来,偏偏离康熙最近,埋头下去,跟着哼了两声还差点念错字,忽觉发梢一拎,却是盘发松动,不小心有一绺长发散落下来,不知几时被十八阿哥小小肉掌虚握住,而他头枕在康熙胸前,已经沉沉睡过去,我回望着他,忽然就想起那晚在江夏镇王家坟院小屋里,十三阿哥仰睡地上将我发梢握在手心缓缓揉捏的情景。
然而此时此刻,人非事非,我心里就像受了大锤重重一击,一阵难过,眼睛却是干的,再溅不下泪来。
这时太医院的人业已赶到,康熙收了十八阿哥的手,把他抱着移交给领头的御医,交待要速给十八阿哥热毛巾擦身,盖上柔软被子或毯子保暖,苏醒后要禁食,只许给其饮热饮料,如糖姜水之类。
御医们抱拥着十八阿哥脚不点地一阵风似的去了,康熙才回身对太子道:“今日十八阿哥落水之事,交你督内务府查明办理,凡服侍十八阿哥的,不论太监、乳母、保姆、宫女,一概有罪,其中又分主责、次责,只许从重,不许从轻。”
太子点头应“是”,又道:“皇上大罚之下必有大赏,镶黄旗秀女年玉莹救十八阿哥有功,理应记赏,本朝却无先例可依,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康熙听到我的名字,沉吟片刻,方缓缓道:“秀女年玉莹,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却不敢和康熙对视,只觉康熙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叹道:“你就是白景奇和婉霜的女儿,像,真像,好,很好。”
我没有很听懂他的话,但我分明看到已站回他身侧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眼光碰了一碰,又迅速弹开。
康熙又道:“你的手怎么了?”
我一怔,才想起他这话是问我的,耳边只听十四阿哥哼了一声,刚要说话,我身旁忽有一人猛磕起头来:“奴才救主心切,之前场面混乱,又人多推挤,实在是无心踏到小主玉手,已经吃过十四阿哥教训,再也不敢了,求万岁爷开恩!求太子爷开恩!”
我侧目而视,却是方才那名像模像样给十八阿哥排水的大个子太监,这会子仔细看,果然靠我这半边脸颊带有红肿,浮出五道指印,甚是清晰。
太子冷笑道:“吃个耳光就算教训了吗?不过也好,你自己认了,不用人审!来呀,把这狗奴才拖到内务府交刑监杖责!”
立刻有别的太监“扎”了一声,上来架起那大个子太监便走。
太子没说明打几板子,盛怒之下自然也没人敢问,大个子太监进了内务府还不是打死为止,但他丝毫不敢挣扎,垂着头,任由摆弄。
他被架过我身前时,我自下而上看到他麻木的脸跟空洞的眼神,忽然觉得不忍,因往康熙方向跪行一步,磕了个头,道:“皇上明鉴,奴婢的手背只是有些挫伤出血,并未动到关节筋骨,救人之际,心慌忙乱都是有的,并无人存心针对奴婢,何况刚才也亏他……这太监为十八阿哥拍背排水,争取到了抢救时间,还是功大于过,十八阿哥福大命大,天佑英才,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奢求赏赐,只求皇上开恩、太子爷开恩,饶了这太监一命。”
康熙没点头,却也没驳回,只淡淡道:“你起来。”
我果然拍膝起身。
架人的太监看到这副情形,不觉松了手,大个子太监扑通倒地,又翻身爬起跪好,没命价冲太子脚下磕头。
康熙不说话,太子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在看好戏,周围一点人声也无,气氛凝重得要命,只听大个子太监一人磕头闷响不断。
我暗暗叹息,谁说大块头有大智慧,冲太子磕头有个鬼用,头磕破了又怎样,他总不见得为了你一个太监出尔反尔,放着皇帝在跟前不求去求太子,这是嫌死得不够快还是怎样?也罢,今日我白小千算做雷锋做到底,就借你来试探一次!
虽然救十八阿哥时我是赤脚入水,但先前御医来时,四阿哥已命宫女拿了一双崭新鞋袜悄悄给我穿上,我便做出不经日晒头发昏模样,身一偏,左脚一动,花盆底子重重踏在大个子太监的右手背上。
大个子太监痛呼一声,忙抬左手捂了嘴,仰头看我,连他额上磕破处一道浓血流入眼睛里也顾不得擦。
“哎呀,我也踩到你的手了?”我惊慌着带歉意神气收了脚,一手悬空,对天光下和他右手比照看了看,花盆底子位居满清十大凶器榜,搁谁手上谁受得了啊,他手背伤势当然比我严重,因偷瞄太子一眼,有意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不影响你磕头吧……”
我的声音不大,但附近一圈人当然都听到了,康熙看了我一眼,十四阿哥抿嘴别过脸去偷笑,至于四阿哥,从头到脚连一根发丝也没有变过位置,让我怀疑他已经站在那里入定了,太子则干咳一声,道:“你,不用磕头了!看什么?叫的就是你!看你磕头怎么就让人这么不痛快呢!嘿,你还磕,听不懂我的话?哎,李德全你过来,这傻大个子太监叫什么名?”
康熙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出列下跪回道:“回太子爷话,他叫毛会光,三年来一直在御茶房当差,因近日八旗秀女入宫应选,延辉阁茶水用度上缺人手照看,才暂调他上值。”
太子没听清:“你说他叫什么?再说一遍?”
李德全低头重复道:“他叫毛会光,毛毛虫的毛,会游泳的会,光膀子的光。”
跪着的众人原本也没留意大个子太监到底叫什么名儿,但给太子这么单独拎出来一问,又被李德全这么一解释,想了一想,均是好笑,又不敢笑,个个咬牙垂手苦忍。
太子一时笑不得,骂不得,只瞪着眼龇着嘴,做出一副怪表情,半响才想到冒出话来:“呸,你见过毛毛虫游泳还要光膀子的吗?这名儿谁取的?内务府会计司下的牙行是怎么招募人的?毛会光,你听听,这名字叫起来算怎么回事?听着就不雅!”
谁知太子不过念毛会光的名字,毛会光以为太子叫他,又忙不迭地蓬蓬磕起头来。
我实在忍不住要笑,恰好风吹过来,身上里衣还是湿的未干,不禁打了个喷嚏,掩口盖过去,不防被康熙见着,我当他要治我御前无礼,正想着要不要先请个罪,他却微露一丝笑意,侧首对太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太子也是一笑,康熙挥挥手,李德全给个眼色,人群里就有我认识的秦公公弯腰哈背地冒出头来,把毛会光领下,这事就算不了了之。
康熙便起驾而去,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随去,其他以李德全为首的侍卫太监宫女等等忽啦啦跟去一大片。
我同着余下众人在后行礼恭送圣驾完毕,闹了这半日,我也撑不住快了,算算时辰,今天下午秀女们往储秀宫听最后入选消息的时辰就在眼前,舒舒觉罗氏说不定已经出发,我回去也赶不上的,秦公公刚才走的时候又没招呼我,若能就这么落选倒真不错,因此太子在那边忙着把十八阿哥的事善后、发落人什么的,我只悄悄掩在后头打混儿,存心磨时间。
虽然只想混时间,我也有暗暗留心看太子怎样办事,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太子办事和四阿哥正好相反,他是抓小放大,真正落实到处置上要么太过,要么不够,没有什么到位的决策,且有的明明能两件并一件处置的事务,他偏要分成两件甚至三件来办,浪费资源不说,叫真正操作的人也是口服心不服,毫无威慑力可言。
我记得康熙是在二十岁时把年仅一岁的二阿哥立为太子,今年他已经三十五岁,康熙也有五十五岁了,他当了这三十几年的太子只不过这样,难怪有“八爷党”蠢蠢欲动,也难怪最后当上皇帝的是四阿哥了。
想到这,我心里又是一紧:历史上雍正的确有个宠妃年氏,还为他生了几个儿女,如果我就是那个年氏,我硬要逆过历史会不会对后世的我有什么后果?但今年是康熙四十六年,我印象中年氏绝对没有这么早嫁给他的,刚才我虽然见到康熙,也见到了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但从他们面上,我对这次选秀的结果一点看不出端倪,这又是好事坏事?
“小莹子,你过来!”太子交待完事,忽然举手遥遥朝我招了招,原来我的方位他一直都是清楚的。
我凝一凝神,上去刚要行礼,太子摆摆手:“不必了,你跟我来。”
我一愣,他却已经带着人起步走了,只得忙又跟上。
这么一路出了御花园,太子取的却是中路,过了坤宁宫,又过了交泰殿,当出了长寿右门,往北宽夹道,折向东夹道,便望见面宽九开间、重檐庑殿屋顶、檐下用金龙和玺彩画的乾清宫。
第十九章
踏上四周有龙凤纹样的望柱与石栏板环绕的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乾清宫早有宫女过来打起软黄帘子躬身伺候,太子爷将别人留在檐下,只带我踏入,进去一看,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居中有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嵌住一面落地水晶大镜,就是所谓“风水镜”了。
太子忽然停步,我险些撞他背上,急急收住脚,一抬头,正对上镜中映出人像。
秀女进宫参选不许自带杂物,延辉阁每房只配给一面置桌铜镜,舒舒觉罗氏除了睡觉吃饭参加培训,基本就霸住镜子不撒手,而我入宫以来一直心事重重,只在早起梳头时对着照一照罢了,并不留心,此刻骤然看到如此清晰的自己全身,反而觉得不习惯,又有一丝讶异:
镜中绮玉年华之人身着一件皇子香色外衫,略嫌大些,长袖遮手,只露葱葱指尖,衣摆直垂膝下,却脚踏一双花盆地鞋。
然而她半湿长发贴颈束结,露出白皙匀美额头,更显得眼眉如黛,樱唇赛朱,最难得绝无半分脂粉香味,一股俊逸脱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