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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弯着腰进去,一股熟悉的鱼虫味扑面而来,展览箱里的氧气泵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他叹了一口气。
“这热带鱼活得都比我舒坦。恒温28度。现在空调都不让开到25以上。”
“人能和鱼比嘛?鱼多脆弱啊。随随便便整两下就死了。你冷么?把这个热水袋拿着。”
游赛儿正在看一盘老掉牙的录像带。背景音乐是《天使》。王菲空灵的声音中,一对俊男美女正在泳池中畅游。
“这到底是什么电影,我每次来你都在看。一会在学校里,一会在海边,嘿!这女的尾巴不错。”
“那当然,她是美人鱼。”
“鲤鱼精?”
“我不知道她什么鱼种。你是不是来借厕所?厕所在后面,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去。”
“……我口渴,要喝水。”
“行,等一下啊。”
她说是要给展开拿水喝,却把杯子推给他,不错眼地盯着屏幕,显然是剧情发展到了关键时刻;展开摇摇头,自己起身去倒水;重新坐下的时候晃了一荡,撞在游赛儿身上。游赛儿赶紧挪开双腿。
“小心你的水,莫洒在我的腿上。”
展开挪开一点,坐在她旁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杯中滚水,似笑非笑。
“游赛儿,你没毛病吧?真以为自己是条美人鱼?你是个人我都受不了,你如果是条鱼,我就……”
“我不是鱼。古往今来,超越物种的恋爱都没有好下场。除了这个。”她指指屏幕, “美人鱼变成*人类重新上岸了!”
他还真是赶得巧,终场字幕慢慢升上来,游赛儿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展开,你到底来干嘛?”
“我来对你说一声谢谢,就这。”
“谢什么?帮你打理水族箱?你现在想起来啦?哈哈,开玩笑的,没必要感谢我,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切经费我都找卓正扬报销。”
展开微微敛起面容。
“你换过海葵,我看得出来。死了几棵?”
游赛儿一愣。金黄色公主海葵实在很难得,她也跑了几家店才有货,形态大小上已经尽量做到一致,怎么还被发现了?
展开把她的沉默当作隐瞒,不耐烦道。
“你瞒不过我这双眼睛,快交待。”
“得得得,我交待。第一棵,你一走它就吐粘沫。水浑得不行,我爸都出马了,可回天无力;第二棵是晚上突然停电,冻死了;第三棵是卷到过滤器里去了,机毁人亡。现在这一棵,是第四棵,我怕她又卷到过滤器里,就换了清道夫,终于接受住重重考验,在你的水族箱安家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或者直接把死了的海葵一扔……”
“有点常识行不行?没了海葵的保护,公子小丑怎么活?我没你想象的那么伟大。就是看不惯你一副有钱人家子弟的拽样,想叫你知道我才是海洋生物界的一把好手。况且你那么喜欢海葵,我再怎么解释,你也一定认为我没尽力,还不如不解释。”
游赛儿摊开双手,平静地看着展开的眼睛。
“你想要的是活生生的海葵,不是理解我。所以我懒得说。”
她说完了之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展开一向觉得她是个势利,自来熟,装傻充愣的臭丫头,这番话倒是说的他有点发怔了。
“游赛儿,我要是一直没发现,你不觉着吃亏?”
“不吃亏。我跟在你身边也认识了不少朋友,你要知道,像这样小本经营的鱼店,没闲钱做广告,只好厚着脸皮直销。养鱼真可以助运,展开。”一谈起生财之道,游赛儿兴奋起来,“上次咱们去卓主任家吃饭还记得不?后来谢家敏叫我送了一缸水芋加两条小乌龙过去,隔了没几天,谢伊夫被评为终身教授了。运气这玩意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展开细长双眼微微眯起。
“呵。原来是我看错了你。”
他的笑容有点疏离;游赛儿心一沉。她确实借了展开的名号在外强买强卖,展开这人看着满不在乎,心里清楚得很,以后恐怕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断然不会再被她利用。果然,没坐一会儿,展开就起身告辞了。
“喂,展开,好歹相识一场,如果有生意,介绍给我。” 她的确喜欢展开,可是同金钱利益比起来,她目前只能顾及后者。游赛儿暗暗告诉自己要脸皮厚,递几张名片过来,“我现在是店长了。互相关照吧。”
“行。”展开把名片揣进兜里,冲她挥挥手,“游赛儿,回见。”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展开依约来卓正扬家和他会合,后者开了门,一扫昨夜醉意。
“进来,一起吃早饭。”
展开早已闻到白粥香味,赞了一声,又看见卓正扬尚未剃清爽的下巴上一道口子,隐隐渗着血,知道他一向用刀片,稳当得很,从未失过手,便打趣道:“怎么?宿醉未清?”
卓正扬笑而不答,薛葵从洗手间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创可贴。卓正扬迎上去。
“我自己来。你去吃饭。”
说着就进浴室,又将门一关,薛葵交叉着双手站在展开面前,不知他会这么早到,有些讪讪。展开怔了一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薛葵不明所以;展开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薛葵摸摸自己额头,摸到一片泡沫,大为尴尬。幸好尚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快步走进厨房。
“我来盛粥。展开,你坐。”
展开明白卓正扬的伤口何人所为。这可算是闺房乐趣?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情绪也已经不会因为这种场景而激烈到将手机扔进黄浦江。只是有些尴尬。卓正扬同辛媛一起十年,展开从来没有想过要避讳什么,也不用避讳什么;今日才真真正正明白到张鲲生所说的“要与人分享好友”的深远意义。
尴尬之余又有点撞破好友蜜事的得意加心酸;薛葵在厨房里忙碌,将稠香的白粥盛出。展开倚在门口闲聊。
“薛葵,你要做出付宜室宜家的好模样,只怕天没亮就起来了吧?”
“还好。你不知现在电饭煲有多智能化。临睡前加入米和水,定好启动时间就OK,到点飘出来的粥香,还可起闹钟作用。再煎两个荷包蛋,营养全面又清淡可口。”
她摊摊手:“不过荷包蛋要等卓正扬出来才有,我不会开煤气。”
展开惊讶得下巴落了地——连煤气都不会用,这还算个女人嘛?
薛葵心想,这个的确很说不过去。她在家里的时候沈玉芳从来不让她接近厨房,还是读大学之后才学会了自己下面条。
“我来。”展开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你去拿筷子和调羹。”
“行。”
生煎荷包蛋他最拿手。一手执锅柄,小火烧热,一手敲碎蛋壳,蛋清蛋黄挤入锅中,瞬间腾起一股油香,略铲一铲,轻旋一下,翻个面,数个十秒,起锅,撒点盐末或淋点酱油,蛋黄还在薄薄一层白膜下隐隐流动。
他母亲是上海人。尚在世的时候,清晨常会熬些白粥配什锦大头菜,加两根油炸鬼,他未起身便闻得到,餍足地喝上两碗,简直从胃一直舒坦到心里去。
“展开小朋友,很厉害嘛。”
薛葵冲他竖大拇指。
“这就厉害了?你要求可真低。什么时候再露两手给你看看。”
有一刻,他觉得卓正扬似乎并不在场。直到他自浴室出来,和薛葵在客厅里说话。
“对了,便笺。要给你看。”
展开听见薛葵穿过客厅去拿自己的手袋。
“看,我没骗你吧。加上署名也就十四个字。”
“嗯。”听起来卓正扬很满意,“我想,还是我给你爸打电话吧。”
“别。我来打。”
“中午有面试?”
“对呀。”
“那我几点来接你?”
“你也很忙,我自己坐车过去。”
“加油。你一定行。”
“那当然。你也加油。”
展开将荷包蛋装盘送出去。
“大功告成,吃饭。”
“嗯,展开你坐对面。”
“Why?我一向坐你旁边。”
卓正扬是要盯着薛葵吃饭才把展开赶到对面去,没想过他会这样难缠。
“你不嫌挤得慌?还是你没吃就饱了,想去沙发上坐一会儿?”
展开可不如张鲲生好打发。
“不嫌。挤一挤暖和。你家空调多少度?真冷。”
“我们响应政府号召,18度。”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窗户打开,吹着冷风喝粥?”
“好了好了,你们挨一起,我坐对面。”
“薛葵,别理他。”
“你们北方有集中供暖,到了南方,反而比我们更冷。可以理解。”
“往年这个时候什刹海都冻结实了。咱们啥时候一起去溜溜冰刀,怎么样?”
“行啊。”
薛葵躲避着卓正扬询问的目光。
“别预上我。一来我不会,二来我非常非常害怕滑倒。”
“怕什么,学滑冰哪有不摔跤的。”展开拍胸脯保证,“我亲自教你,保证摔个两三次就会了。免得卓正扬狠不下心。”
薛葵只好说实话。
“我摔跤的样子好丑的。其他人还晓得用两条胳膊缓冲一下,我完全不行,每一次都是直挺挺地侧卧下去,摔得半身麻痹。知道那两句诗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每次我一摔跤,就只能想到这个!”
展开非常想笑,但是被卓正扬的眼神制住了。他只好咬了一大口荷包蛋,和着笑一起落肚。
“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让我说一会儿嘛,先热热身,面试就不紧张了。”
淡淡的粥香,配上清淡可口的荷包蛋,还有轻松搞笑的话题——那诗怎么说来着?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吃过早饭后展开和卓正扬去厂里,薛葵在家中收拾了一下,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放下前事,和沈玉芳薛海光长谈了一番,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们稍稍说服,便敲定了晚上和卓正扬一起回姬水面圣。
她并不想这么赶,但昨晚卓正扬说如果和程燕飞谈妥了就会忙到不可开交,所以不如趁现在有些机动时间,赶快澄清薛海光对他的误会。
他做事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任何问题都愿意第一时间去面对。她不同,不被逼到墙角就一直装糊涂,稍微懒散一点就跟不上他的节奏——这样倒挺互补,谁叫她时时刻刻需要一点助力,才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
“我不想误会越来越深。让对方感受到诚意的最好方式,就是面对面开诚布公。你不也是用这一招对付我姑姑来着?”
她语塞,不知道原来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
“当然记得。后来还一直给你打电话,想要约你出来,谁知道你手机丢了。”
“嚯,你还好意思说,不就是和你相亲那天丢掉的么!”
他仗着已经把她的失物都找回来,一点歉意也无,反而凑近她的鼻尖,坏坏地噬咬。
“以为被我拒绝了,所以失魂落魄?”转念又想到当时一定非常凶险,赶紧把她揽入怀里安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我保证。”
薛葵早不记得当时有多危险,于是点点头。
“我相信你。哦!有件事情……”
“什么?”
“就是撕文件那次……呃……其实有一样东西我没撕,藏起来了。”
“什么?”
“你爸写给你的便笺。我想如果撕掉了你一定会生气,可是留下来又显得很怪,所以一直放在钱包里夹着。”
“写了几个字?”
“嗯?”
“你钱包放哪里?我去看看。”
他要起身去开灯,薛葵怕他冻着了,赶紧制止。
“别,很短,我记得。”
“哦?背给我听听。”
她才觉得失言——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很难为情?可他还在黑暗里等着呢。她握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六个字。
“‘我一直相信你。’真的,就这六个字。‘我一直相信你。’你父亲的硬笔字写的真好!就是太少了。睡吧,明天拿给你看就知道了。”
面硬心软的卓红安师承陈禄渊,写得一手好字,常常被下属机关领导一脸诚恳地索要题词,后来他轻易不肯再点头,又不知道为什么偶尔练练笔也被人拓下来到处流传,他曾经因此发过一次火,变得惜字如金。
所以如果他给自己的儿子也只写了六个字,并不是不正常,但薛葵岔话题就分明是欲盖弥彰。
“就这六个字?不可能。”
她不说话。卓正扬知道她捣鬼,伸手到她腰侧去呵痒,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薛葵扭来扭去地躲闪,完全没有用,笑得边掉眼泪边求饶。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
他停下来,听她说。黑暗里她停了一会儿,才说完了那张便笺上的内容。
“‘带她回家吧。’再来就是你父亲的署名。真没了,真没了!不信明天拿给你看。‘我一直相信你。带她回家吧。卓红安。’十四个字,不多也不少。”
他当然相信。从小到大,卓家的人都太有自我意愿,一切事务,都是各自拿主意,就连旅游这种集体项目,也是如果意见无法统一的话就分头行动,在卓红安看来这是充分尊重个人的表现,也体现出了一种信任,只有两件事,一次是苏仪要离婚,卓红安很是激烈反对了一阵子,还有就是那之后他说要退学,苏仪开始反对了,甚至以复婚为交换,但根本无法约束他。那以后,他以为父亲会对他的任何决定都持一种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所以也就不太愿意回家去。
卓红安不喜欢打电话,也不配手机,父子间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连调档这种事情,他也只和方叔讲,尽量不要惊动父亲。
可原来不善言语的父亲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还专门写了这张便笺,告诉他,其实他的一切决定,他依然支持——因为他们从未让对方失望过。
“我想,你爸是认为十三个字不吉利,才加了个语气助词,凑成偶数。他平时是不是很严肃?喔,你床头的照片里面,他就很严肃。苏阿姨好亲切。”
他抱紧了怀中恋人。
“叫他卓叔叔。还有,春假的时候,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薛葵放下电话去赶一个面试,物业管理还认得她,就是在路灯下拼命打人的野蛮女友,饶有兴味地看看她,冲她点头示意。
“今天可冷。”
薛葵来不及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回应。
“是啊。辛苦了。”
中午就在格陵大吃牛腩粉,一边吃一边苦恼,她和卓正扬都不会做饭,将来只有饿死的命。然后莫名其妙想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笑得几乎捏不住筷子。
面试当是十拿九稳。孟文祥对她的回归虽不说是热烈欢迎,但至少也比其他竞争者更亲切,想来是谢伊夫同卓红莉替她说了情——如此一来,更是要比其他海归博后更强势一些,才不辜负了这一场完璧归赵。
学习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自认不曾松懈,对这两年国际上的药用肽研究进展了若指掌,侃侃而谈,面试之后药理实验室开会研究,不到一个小时,便决定了要她,下个星期开始,同两年前许达一样,做预备讲师。薛葵会后同已经是讲师的许达又谈了一会儿,江东方一直为了出国的事情在院内奔波盖章,并不知道这场面试结果,和她只打了一个照面,累得眼睛都未抬,擦肩而过。她进电梯时,似乎听见许达在笑,又听见江东方啊了一声,喊了一声薛师姐,脚步匆匆而来,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她,对这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