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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怎么着,”呷了口刚刚回过锅的鸡蛋汤,她说话的样子还是枕流记忆中那样慢条斯理:“我们班魏丹居然和一个三十多的博士生好上了,说是网上认识的,今天还给带到学校来了。”
“咳,现在这些孩子…… 估计也是闹着玩儿的吧”,彭老师给女儿挑去菜里的花椒:“你去她家了?”
“没有,哪儿能啊,我刚给魏一诚打了个电话,”吴语天生微卷的长发散散地垂下,又被她扬手随意地别到耳后。
“魏一诚?陆远航的导师不是也叫魏一诚么?”枕流本来在专注地凝视眼前的居家美景,忽然被这个下午才刚刚谈论过的名字打断。
“对”,彭奶奶回过头来:“就是魏老师他闺女。”
饭量确实不大的吴雨好像已经临近残局,抑或是本来就对蛋汤更感兴趣,总之是从碗边不情愿地抬起漫画少女般的大眼睛:“你可别乱说去啊,”语气似乎还是在叮嘱自己当初的学生,只是比起那时平添了几分沉稳。
“小尚哪天回来?”彭教授看来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避讳枕流,这次她指的就是自己得意的金龟婿——研究生部项副处长。
“前两天打电话说还得有一段时间,”电视里那场大洋彼岸的篮球赛显然是提不起吴雨太多兴趣,她似有似无地看着金鱼缸里那些悠闲的裙幅,枕流清楚地记得,这些小家伙曾是自己儿时最钟情的玩具,其中很多“种子选手”都在被他“培养”成两栖动物的“实验”中壮烈牺牲了。
“研究生部在跟加州大学合作搞了一个培训基地,回头你们可能有机会到那边进修,”彭奶奶兼顾着一旁插不上话的男孩儿:“不过你大概是不会去的,”出身革命家庭的老教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笑了笑。
“前几天听韵文说来着,那帮人已经开始伺机而动了”,枕流发现这个女孩儿消息满灵通的,虽然看起来也不怎么上蹿下跳。
老人大概是懒得过问现在这帮心思活泛的八零后、九零后们,她拿过女儿收拾起的碗筷:“小尚干嘛非得去那个筹备处啊,这种事儿最得罪人了,回头让他跟院里说说,甭去了,看看新鲜不就得了,”谈话伴着橱下的水声传来……
说起这位现如今研究生部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那可是位传奇人物,能算得上半个草根崛起。父亲是县城里的一名小会计,母亲早年间当过乡间剧团的演员,虽然供独子大学毕业并没有伤筋动骨,但项尚后来得到的一切更多的要归功于自己的打拼。年近不惑的他望望身边的同龄人,实在是没有更多值得羡慕的什么,当然,也包括抱得美人归的那场战役。
其实项处长跟吴雨差不多可以说是同门师兄妹,也属语研院研究生部当年罗曼传说的华彩乐章之一,至少在现而今的掌故当中是如此演绎的。能有这样的东床来“继承大统”,彭教授也算是今生愿足矣,就等着外孙横空出世,自己好做个“十全老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对姑爷跑到天涯海角去掏资本主义老窝态度消极的原因,毕竟,很懂得惜福的彭老师总觉得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枕流并不是那种清高到对当官发财嗤之以鼻的“化外谪仙”,但却明白自己的性格怕是注定和此路人生美梦无缘。他当然清楚万里迢迢到洛杉矶去当筹备主任恐怕不是为了就近给科比捧场,既然那么多龙的传人削尖脑袋往出挤,这就是市场,占住桥头堡不愁没有愿者上钩。他甚至有些埋怨彭奶奶的贪心,哪有偷鸡连米都舍不得的道理。
可是项尚的运气或者说是风光的确让人有些耳根发热,抑或这也是人家选择“屯兵避祸”的来由之一,想想确实机关算尽。比如徐枕流从高中那会儿对他就多少有些敌视,当年得知“小吴初嫁了”时可是着实为赋新词强说愁过一把,其实不仅是他,从听说二人关系升温到最终收到婚宴请柬的过程似乎很是经济,多少贼心不死的“洛阳公子”都还没来得及组织预备队就被告知游戏结束。
偷东西能不能构成犯罪得看案值数额的大小,一般演习基本都属于好占小便宜的性质;可抢劫就完全不同,即便未遂也往往难逃严肃处理的厄运。究其原因,恐怕是受害者心态的不同,遭遇扒手还能得着个“下回加小心”的吃一堑长一智,可让劫匪把包翻个底儿朝天时则会在劫难逃地感到自己确实是弱势群体,这额外的精神刺激便在“翻身农奴把歌唱”之后发酵成为“你也有今天”的快感,还能有抢劫从业者的好果子吃?所以还是学门“手艺”,干点儿那技术含量高的是正经。
事实上,谈恋爱的道理也一样:听说梦中情人跟了不如自己的,非但尊严毫发未伤,心态好的还能对将来的“再就业”平添几分抖擞;而“溜溜的她”如果是让白马接走的,那可就不同了,人家洗洗睡了,您这边儿的面子却一并被随了礼。显然,当年项处长定鼎中原时的情形就属于后者,那可是吴教授的掌上千金,昨夜明烛不知染红了多少书呆子的黄粱美梦。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精神胜利法”的产生绝对有着其唯物主义的基础,比如,人们之所以会常说某件事情“完美得像个骗局”,恐怕就与酸葡萄心理有关。然而,饮食男女这把刮骨钢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化为绕指柔的,枕流同学听了吴雨母女的谈话确实感到有点儿胃动力不足,甚至几乎在夜夜缠绵的枕头上辨别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伴随着秋日里的寒雨连江,直到第二天上午马列课时,枕流依然有些怏怏。讲台那边的宫子叶老师正在用一口大约原产自辽河流域的东北官话不怎么熟练地朗读着手中的讲稿,她已经连续三次把“季诺维也夫”说成“季米特洛夫”,前者的死魂灵恐怕当得知自己不仅在第三国际让另一个“姓季的”弄得颜面扫地、现在居然连署名权都给剥夺掉之后正“巡天遥看一千河”地赶往此处讨回公道。徐枕流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抬头往窗外昏沉沉的云间看了看,露出今天头一遭的微笑,这个枯燥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必修课能如此疗人心疾,真是难得。
坐在后排的女生们在播发刚刚收到校园掌故,说这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女教授原本是打什么球的(这个细节各个不同版本有所出入),后来嫁了个好老公,现在鸡犬升天,也摇身一变到这里滥竽充数。之后便是见仁见智的评论时段,看来女人们天生的新闻敏感并没有随着学历的增加而有丝毫褪色。
“你听谁说的?要真是什么大领导,能看上运动员?”好像是一旁的副班长程晓枫出来“宏观调控”了:“她又不是伏明霞!”还是这个主持正义的声音在补充着。
“嘿,怎么不可能啊,那时候没有模特,身材美女都去当运动员了”,经过刚才的“中苏摩擦”事件,枕流精神了很多,他向后微微偏着头:“这就叫历史唯物主义。”
一锤定音之后,离讲台不远的这个局部有些骚动,低低的笑声似乎在挑战着“女篮五号”的神经,于是,宫老师便从那自己似乎也不胜其扰的小号字打印稿中抬起头:“又是你,徐…… ”她努力搜索着记忆:“流枕!”自从第一节课时的杀鸡儆猴之后,宫教授已经认识了这个从小就习惯于挨说的胖子,只不过对具体的名姓还有点儿纠缠不清。
徐枕流转回头,在同学们今年花胜去年红的笑声中冲老师吐了吐舌头,那个“流枕”经她的东北官话演绎之后,发音确实有点类似“落(lào)枕”,男孩儿本能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又想起了昨晚的味道。
传说中受领导“贴身”教育多年的宫老师并没有“剩勇追穷寇”,只是嗔了枕流一眼,看看墙上的挂钟、继续低下头去和那让大家都难受的讲稿不依不饶。于是,枕流同学的思维愈发荡漾开来,从项尚想到魏丹,又从魏一诚想到正坐在身边的远航。今天,这个女孩儿的大盘指数似乎还是持续走低,即使在刚才的“巅峰对决”时也只是有几分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又回去摆弄着手机发出翻盖时“啪、啪”的作响。
“对了”,枕流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忘了说:“你见过魏一诚的女儿么?”实际上,现如今导师的真名实姓早就不仅仅在论文中被直接呼来唤去了。
“见过啊,”这次远航的回答倒来得很快,只是语气中带着游移:“怎么了?”
“说她找了个三十多岁的男朋友”,徐枕流和盘托出:“你可别乱说去啊。”世上所以没有秘密,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总是普遍联系着的:有的学者曾经做过统计,你想在地球上找到任何同类,只需要不超过十五个“熟人”依次作为中介。
远航猛抬起头,倒吓了告密者一跳:“你听谁说的?你确定么?”
这确实有些为难:“她们学校的人,说她把那个男的带到…… ”小胖子以为可以对付过去。
“我知道了”,陆姑娘抬起左手食指:“你听那个吴雨说的。”
面对远航坚定的目光,枕流似乎觉得有一种被当年同学们戳穿他和易欣密切往来时带着惬意的紧张。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和这个研究院复杂的渊源很难彻底隐瞒,不过还是本能般地在寻找着什么可以推搪的遁词。
陆远航显然察觉了男孩儿的窘态,刚要说什么,又随即变得有些犹豫起来:“你那点儿事其实好多人都知道。”
这倒踏实了,就像很多流窜犯东躲西藏时内心反而会产生希望人民警察现在就神兵天将的隐隐渴望:“你连吴雨都知道,看来你对魏一诚他们家‘地形’够熟悉的”,既然远航不忌讳,枕流也就顺杆爬了。
“啊… ”陆姑娘似乎一瞬间回归了原本的神游天外,但又好像是在艰难地决定着什么:“也…… 没有,”听到枕流的解嘲,她慢慢抬起头,迅速瞥了一下男孩儿的眼睛。
“这姑娘可真对得起书香门第,”枕流原本以为魏丹的事情能成为打发时间的谈资,可远航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积极要求进步”:“对了,魏一诚他爱人是干什么的?”最后,总算找出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说是大学老师,”陆远航的目光暂时离开那闪着蓝色幽光的手机,把面前长条桌面上不知拜谁所赐的一个大约来自某种超市食品的价签认真地撕了下来,端详一会儿后又原样贴了回去。
“琴瑟友好啊,”枕流听到第二排苏韵文她们在谈论一个师姐毕业后嫁给什么市市长的“风闻言事”,大概是刚才“宫教授家史”的相关报道。这就是坐在前面的好处,表面看起来容易遭背后黑手暗算,其实却不动声色的把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而且能保持一种让别人自己吓唬自己的神秘感:“她是教什么的?也是语言教学?”
“不是!”远航的否定性回答倒很果决,似乎要割断什么:“好像… 好像是文学理论… 之类的吧…”一旦牵扯到自己并不了然的实际问题,女孩儿的语气便渐趋缓和,她又摸了摸眼前那个贴膜价签,不过这次好像没有再下毒手的兴趣。
“嗯,那丫头有可能是随了她妈,现如今的文论都挺离谱的,”枕流原本打算举几个例子,佛洛依德那一套早就臭街了,而德里达的亚伯拉罕燔子故事或许还可以拿来聊佐。
他换了个姿势,欠欠身,一来给老师造成他在辛苦恭听的假象,二来也是自己准备开讲的先兆。可这芹意却哪个也没打动,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课间休息,而远航则在示意枕流帮她签到后起身。她下意识打开背包瞟了一眼,但什么都没有拿就攥着手机从少有人用的旁门离开,枕流隐约看见那包劫后余生的纸巾是叫嚣“把海水吸干,台湾的小朋友就能过来玩”的“心相印”牌。
盖儒者之争,大凡名与实也。人类之所以要有语言,除了“至圣先师”所说的“劳动需要”外,大约也是因为用行动证明自己远没有上下嘴皮碰一碰来得那么酣畅淋漓。但物极必反,当人们滥用这个“新技术”开始尔虞我诈时,大家便又不得不重新启用肢体表达,文革时的忠字舞想来可能就是这种“言之不足,故足蹈之”的产物。
不仅如此,从小学时点名到现如今的签到,大概也有这种考虑,可语言那可以脱离实际而独立存在的“劣根性”却成为它永远抹杀不掉的胎记。不过,如同婚礼上那些感人下水(该字此处念成轻声,指内脏——作者注)的真情告白并不会成为阻挡两位“心系全球一片红”、“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拦路虎一样,签到簿上密密麻麻的各类手写体也多少可以弥补门可罗雀的尴尬,而且还有助于培养同学间互助的美德以及托付和被托付的信任与使命感。
但这样做有时也会产生副作用,如今的人们不但干了好事不留名,而且已经习惯于接受别人悄悄替你“克服困难”,比如有不少后一种情形就在新婚之夜时被发现。
“那位艾大小姐的到是谁给签的?不像你的字啊。”枕流回到座位,看见后排的韵文正趴在桌子上翻着一本《家庭、私有制与国家起源》。
徐枕流说的就是他们语用系这届至今还没有露面的同窗——艾枚,也是今年唯一的一位保送生,她好像来自云贵那边的某神秘部落,专门定向研究少数民族语言,难怪如此扑朔迷离。这还不算完,艾同学没等开学就告诉所里,人家跟着当地的什么考察队去“田野调查”,头两三周就先不来研究生部和大家握手言欢了。事实上,对于“不见长安见尘雾”的枕流几个,这么点儿仅有的信息还都只是“据说”,据他们系那个连午饭吃什么都讳莫如深的教学秘书说,如此二位碰到一起,难怪苏韵文都要大摇其头。
“对了,”趴着的那位忽然激动起来:“昨天艾枚她男朋友来了,好帅好帅的哦…… ”说罢,夸张地花痴着。
“她啥时候‘接见’咱们啊?”提起这千呼万唤都没出来的“贵人”,枕流的确有点儿阴阳怪气。也难怪,任何九九八十一难的考研亲历者提起那些兵不血刃的幸运儿,总会对这“宁有种乎”的现象颇多微词。保送比起走后门来,不但理直气壮,进而甚至接近荣光了,制度缺陷早晚会演变成体面的作威作福,想来果然不错。
韵文做仰天长叹状,好像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说是下周,她男朋友把宿舍给收拾了,大概是她们屋那个女生给帮签的到。”恋爱中的贫富不均似乎并没有使苏韵文同仇敌忾,看来最原始的本能一旦升华就难免带有虚伪性。
分清敌我友是一切革命的首要问题,枕流也没有停止争取统一战线中同盟军的努力。但从这个裙带链条中,他并未再得知什么有加值的线索,因为来自韵文的诉说以抒情为主,而没有什么“干货”。女孩儿一边小心地把自己火爆的“前脸儿”隐藏在徐枕流那远为魁梧的双肩后躲避着已经开讲的宫老师偶尔巡行的目光,一边低声但抑扬顿挫地羡慕艾枚的男友如何为了爱情把工作转移到北京,并夹叙夹议着自己的不幸。
可怜的男孩儿一面用尽量轻微而到位的肢体动作来对付着身后的脉脉此情谁诉,一面还得不时和讲台那边来个茅塞顿开式的颔首微笑,几乎欲哭无泪。他一直等着身边的远航回来后能换个战略重心,至少也可以摆脱两线作战的捉襟见肘,但这个往常基本还算守时的陆姑娘却总是云深不知处。
好在随着临近午间饥饿的来袭,韵文的“人生漫谈”开始有些倦怠,然而那自怨自艾的衷肠却渐渐演变为埋怨老师这经怎么总也念不完的肝火。其实如果你稍微用心听一下就不难发现关于乌托邦社会主义理论的时光旅程已经接近终点,但人们往往会在生理与情绪的双重刺激中失去最简单的运算能力,此次也不例外。
事实上,如果有人指责这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