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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巾?有病吧,死鸟人挂个么红咧,还红领巾——”
“就说撒,还就是那种小学生戴的红领巾。他们要的又多,我们几个教育局去协调,他们下面的工厂连夜做。你等下自己去看,灵堂那边挂的密密麻麻——”
“老子才没有那个闲工夫看那,收钱喏。”说完,全胜向楼里走去。
是没见,
门口那四辆大卡已经开始卸货,大透明麻袋里装着的成打红领巾一大包一大包往外丢,工人们忙不迭往一个个小推车里分装,——
也没见,
两个丫头已经从车里下来,
两团显旧的军绿,军大衣,五角星军帽,包的严实站在雪地里,
一个手里抱着大深灰的大提琴,
一个斜跨军绿布书包,手里还抱着一床军用大棉被,
两个孩子傻呆呆地立在四辆大货卡前,
前面,被成捆的红领巾,渐渐筑起一面红色墙壁,将两个孩子,遮挡,掩没———
19
有时候不见得非要是你从他的肠子里爬出来,才会遗传他的秉性。
安缘说他老头儿在延边驻军的时候,他记得他家在和龙县和龙镇的一个大众浴池的后面,那时候他母亲经常领他去大众浴室的女浴室洗澡,他很早就有模糊的性意识,具体的表现是,如果被漂亮的阿姨抱,他就会显得很扭捏,但如果是没什么姿色的阿姨抱他,他就镇定异常。
安缘说他小时候胆子其实挺小,怕狗、怕虫子、怕漂亮女人、馋嘴偷吃、长期尿床。大概记得在和龙县印刷厂旁边的一个狭长胡同里,尽头是一个公厕,他每次去大便的时候,旁边那家养的大狗都会大叫特叫一番。他非常怕狗,所以每次大便都很紧张。有一次在胡同里看到那条狗在吃屎,于是就很解气地鄙视了一会儿,但想到这么二的狗他竟然也害怕,又很泄气。
毛天安好小的时候胆儿也小。安缘跟大院儿里的那群混账子弟在防空洞里赤膊赌博,她在外面捡树枝玩儿,一头猪拱开院子的门跑出来了,天安发现它趴着的身高跟她站着的身高差不多之后大惊失色,尖叫着跑进防空洞就蹲着抱住安缘的腿躲在他两腿间,从他腿缝隙间看那头猪。
后来,那头猪被安缘他们几个堵在防空洞里宰了烤了。搞得王政委的老婆呼天抢地,那是她喂了一年的猪;还搞得防空洞里乌烟瘴气,老远就见着冒烟,以为失火了,军区开来了N辆消防车;还弄得安缘被关禁闭三天,啥呀,三天里他照样聚众赌博,毛天安经常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那时候,毛天安胆子小,而他已经胆大包天了。
而今呢,毛天安胆子也着实不小了。
“天安。”浅缘很少这样不喊姓儿的喊她,通常都是“毛天安毛天安”整名儿地叫。这会儿如此喊她,显然,毛浅缘有点怯,
毛天安抱着大棉被回头,一笑,“怕什么,去看看。”
毛浅缘皱眉头,“会被发现。”
毛天安抬起一手抠了抠帽子,“你看我们包的像个粽子,谁认得?再说,有多少人知道咱们?更何况在武汉。看看去。”说着,她已经迈开步子往前走,毛浅缘抿了抿嘴巴,也跟了上来。
稍走几步,拐了个弯儿,就看见铺天盖地的红领巾了。
毛天安抬头,唇边似有笑意,毛浅缘也抬头,看着这沿路一直延伸铺红向前的赤色海洋,“我觉得是给安缘——”
毛天安依然抬头看着那飘扬的红领巾,淡笑,又有些玩味儿般,“必定是个对他熟悉至深的人,——”
两个孩子在风雪里在密密扬扬的红色旌飘中,一步步靠近那灵堂,
二炮指挥学院大礼堂已经被红领巾淹没,此时外客还都没进来,她们是从一侧抄小路绕过来,探探身,伸伸脖子做小贼一样瞧里面,
当然里面也有些军装在布置,或抽着烟说话,或张罗着那指指这里指指。
两个人撑着脖子往里瞧,一眼就望见正中挂着的那幅大照片!
安缘的招牌笑容。
他怕漂亮女人,漂亮女人也怕他呀,那笑,把你往死里勾儿——
“这是那次补办军官证照的?”毛浅缘微蹙起眉头问,
毛天安撇撇嘴,“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办军官证那天他嘴巴上火,这张没起泡儿呀——”
两个人正在努力瞅,想到底什么时候照的?突然!
“你们谁呀!”
台阶上走出来一个军装一吼,吓得两个转头撒腿就跑!
一个抱着琴,一个抱着大被窝,都跑的要几丑就有几丑。
20
两个跑远的鸟兽当然没再瞧见后边什么情况。人家只当是两个好奇的小土兵儿,根本没把她们当回事儿。
那吼一声的官爷肩负两杠二星,帽子夹在腋下,出来就是透口气抽根烟的。后面又跟出来一位,接过前面那位递过来的烟,两人凑头点燃,吸一口,眯眼嘬上了,
“声势浩大啊,”一人啧啧,
另一人小指甲抠了抠眼角,“这个追悼会北京、兰州,两个军区今天都在搞,同时进行,我问了的,跟我们这儿一样,红领巾不够,抓头皮到处筹呢。”
“我就纳闷了,安渠‘一把手之争’败阵后,都失势好久了,虽然现在还是军委委员,可一个实职都没有,摆明儿老总把人架空着。怎么他儿子一个丧事可以办这闹腾?”
“嘘,小点声儿,我听说小苦提前三天就来武汉了。”
“小苦?”
“嗯,马副主任亲自去接的机。这排场,小苦全程监督,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总政的,一个总装的,要什么给什么,一路绿灯。”
“小苦亲自出马,谁敢不给面子?老苦正‘杀鸡儆猴’,这节骨眼儿,哪个还不识相,——咦?这也说不过去呀,老苦一直是老总这边的人,怎么扯得上安家的事儿?”
薄苦,人称“小苦”,苦忠同的小儿子。
苦忠同,人民解放军监察委员会书记,人称“老苦”。苦忠同有三子,幼子“小苦”随母性。
“你听我往下说撒,除了小苦,听说昨天何笑高也来了,——”眼见着,听着的这位烟也不抽了,眼睛都瞪圆了,“那这意思———”说的这位继续浅笑往下言,不过,说的声音越发小了,“崇重去了兰州,严吣留在了北京,一人负责一个会场,咱这边是主会场。北京、兰州、武汉,都是这位主儿呆过的地儿。”意味深长———
“这我知道,安缘就呆过这三个军区,都挨过处分。咳,连累了他老爹呀,一把手的位置生生给丢了,安渠那样有魄力的人物,硬是被个儿子给毁的,——不过,这不更纳闷了,你说小苦、何笑高、崇重、严吣都亲自出马了,摆明儿这排场是晋阳的意思撒,——‘一把手’之争,不就是晋阳的爹,我们现在的‘老总’把安渠‘比’下去的?现在还把人这么空儿着,——两家的关系应该不好吧,要我说,世仇咧,拼爹拼爹,晋阳的爹可是把安缘的爹给拼下去了的,一个如日中天,一个潦倒落魄,怎么还这样热心给手下败将的儿子办丧事?”
“潦倒落魄怎么说得上,就像你说的,人家还是军委委员呢,不得势罢了。两家虽然后来僵着,那也是‘一把手之争’狭路相逢了,看这阵势,两家以前关系肯定不一般。”
“嗯,也是。诶,对了,怎么就把武汉这边列为主会场了?是不是安缘在咱们这二炮被开除的军籍——”
“有这么一说儿。不过,你看小苦几次三番往这边跑,何笑高最厌烦二炮的也来了,——有人猜,晋阳可能就在武汉,”
“你莫吓(he)我哟,晋阳要在我们这儿,绩效工资早涨了。那会儿,南京军区涨绩效,就有人传是太子爷隐那儿呢。”
“咳,他要真在我们这儿,利大于弊,福利咱们肯定都跟着沾光,当头儿的也得都夹着尾巴做人——”
正说着,突然看见又一位两杠二星小跑步就急匆匆跑上台阶来,忙拦住他,“出什么事儿了?”
这位气踹嘘嘘地直摆手,“安,安渠来了!”
“啊!”这下两个都傻了眼!
就像刚才他们说的,这位虽然正失着势架着空儿,可毕竟正儿八经军委委员一枚!绝对大人物驾到!
万万都没有想到哇,
虽这是他儿子的丧事,但,毕竟,这儿子死得太丢人!
艾——滋——病?
确实,
外面都传疯了,
安渠的独子,安缘,被开除军籍后即被送去法国,后,感染艾滋,死时,惨不忍睹。
21
雪地里缓缓走过来一个男人。
他一袭军装呢大衣,温文尔雅。两鬓些许斑白,却不显岁月沧桑。面庞的精致不掩坚毅清明。眼神深邃,让人尊敬的权力感。
安渠,精通六国语言,会驾驶飞机,不吸烟,不喝酒,画家,建筑师,舰艇建造专家,——这位三星上将本就是一个传奇。安渠曾说,如果脱去军装,自己最欣赏维托。克里昂(教父),他有内涵有尊严,彬彬有礼,尊重传统。他是个没有恶意的人,但是在残酷的世界中不得不以暴制暴,保护自己和家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一个正派的人,恪守家庭观念。他也像我们一样,被世事左右了命运。事实上,他和维托一样,充满着矛盾的魅力:自身如此完美,却生养了一个如此失败的独子,安缘。
现如今,这唯一的失败也永逝了,他,又是当何心情呢?也许,在场这没少人琢磨着。当日,他得势,一步之遥,众人揣度着他的心思,存小心。现在,他失势了,这一双双揣度的眼,多少埋兴味儿,当娱乐。
安渠踏上台阶,一顶红领巾落在那阶沿儿上,安渠刚弯腰去捡,他后面跟着的办公室主任唐学忙上前去帮忙,“首长——”呼喊的声音重了叠,伴随着脚步声儿,里面走出来重量级的一人,众人刚这隐娱乐的眼此时可得捂严实咯,小苦的笑模样下可有副蝎子心肠。
“渠叔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来双手恭敬握住了他的手。
现如今你只往上看,越显赫越朴素。莫说这是丧葬地,小苦他们这一排儿顶级子弟低调得很,平日里都只有军装两套,现在这个场景一衬,更是素朴,反而显得格外干净。但是,无人心里不清,那干净修长的手,掌握着生杀大权。
此刻,小苦留意到原本安渠将要弯腰去捡的举动,干净修长的手先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红领巾,递到了安渠手上,
安渠低首看着手里的红领巾,摩挲了下,“太极致了。”
小苦微笑,“这是我们的心意,都知道,老虎最宝贝这。”
老虎是安缘的小名儿。
安渠抬起头,目光平静,“我就不进去了。我想见见晋阳。”
小苦可一直这幅笑模样,他望着安渠,对这样的要求并无意外般,其实,细看,小苦眼神里的某个部分是紧缩了一下的。
当然这些,外人是看不出分毫的。在他们眼里,小苦一手扶着安渠的左手肘,一尽晚辈的尊敬之意。
“渠叔叔,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还是进去说——”
安渠把红领巾递到小苦手中,“小苦,我既然来了,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手收回来,同样修长的手,藏着内敛,也不容忽视的强势。
小苦一手提哩着红领巾,此时放松般,转身,一手依旧虚扶着安渠的手肘,比了个请,
两人走下台阶,上了安渠的车,安渠的随从及一众人员肃立在旁,注视着车只载着安渠和小苦驶离。
却,车并没有开出二炮指挥学院,在接近侧门处停靠了下来。
小苦从驾驶位下来,看了看四周,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弯下腰,双肘搁在双膝上,小苦搓着手,头扭过去看靠在椅背上的安渠,
“渠叔叔,我也跟您说实话吧,晋阳现在不可能见您。您若要执意找他,我,我也只能不客气了。”最后一句很轻,小苦低下了头。
安渠转过头看着他,淡笑,“怎么个不客气法?”
小苦再次慢慢扭头看他,狼一样的眼睛。
这就是这一排孩子的本性,狼圈里出来的一样,各个把兽性装在人皮里,稍一不如意,就是狰狞。
见此,安渠又如何不暗自感慨神伤,老虎本性比他们都善,却偏偏成了最坏的那一个。
一想到儿子,安渠内心里叹了口气,神情也劳伤了下来,稍一抬手,“罢了罢了,你就帮我传个话给晋阳吧,找到了天安,送她回来,我现在,也就这么一个念想了。”
小苦见他松弛下来,眼神也慢慢软化,却,渐渐升腾起另外一种意味儿,似笑非笑。他掩了下来,没叫安渠看见。
“渠叔叔,您没试着去找?”小苦还习惯性搓着大拇指,扭头看安渠的眼神却已然真挚,
安渠摇摇头,闭上眼,眉宇一蹙,有伤心。
怎么没找!
异国他乡,茫茫人海,两个孩子也像死了一样。一想到这,安渠的眉头又一深蹙,痛心。
小苦却收回眼,“我们连浅缘都没有见过——渠叔叔,您多少年没见过天安了。”
安渠始终没有睁开眼,轻轻摇头,好像不想提起这些。
最后一次见天安,她像个泥猴子从走廊那头跑过去。客厅里,都是自己和老虎争吵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
正回想着,突然耳旁真响起轻快的大提琴,安渠一开始还以为是幻听,心一紧!
却侧耳细听,——约翰施特劳斯的《狩猎波尔卡》!!
这下不得了!安渠睁开眼推门就下了车往琴声方向跑!
薄苦被安渠突然的举动还搞愣了下,却反应也快,跟着跑了下去,
“渠叔叔——”
追上安渠立在那儿时,顺着安渠的眼光看过去。
一个小士兵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水管上,穿着军大衣,戴着大棉帽,围着厚厚的围巾,却明显腰挺得很直,标准拉琴的状态,十分投入,———
《狩猎波尔卡》,
《狩猎波尔卡》,
老虎最拿手的曲子。
安渠一阵鼻酸,冲口而出,“天安——”
这声儿“天安”真把薄苦都吓着了!!
却,
显然那个拉琴的孩子听见了吓得更厉害,
她回过了一下头,但飞快又转了过去,接着,抱着琴就往前跑,吓坏了啊!
薄苦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安渠的手腕,“是天安?”
安渠显然也很激动,好像又不确定,“不,好像是浅缘,”
不待安渠再说话,薄苦立即放下手,掏出手机就打,“先别细问,快,把二炮每个出口都封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进出!”
22
本就下得密的雪,这时候,更急了些。
二炮每个出入口穿着军大衣的大兵抬举着黑手套的手,腰上宽厚军用皮带别着枪,全封了。由于接到的命令突然,许多还未进场的黑色小轿、吉普全拦在了外面,排起了长龙。有官阶高的,司机或者秘书出来,“我们这是某某某”门口岗哨的头儿一句话,“小苦的意思。”谁都闭了嘴,老实呆车里等吧,就是心里直纳闷儿,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就封了门了?
一片肃严紧急之时,这边,毛浅缘也稍许慌张。
抱着琴一路跑,跑到前方见到骤急的雪花里,毛天安正在帮全胜发动车,哪个料得到这时候雪会突然下得这样急,没过车轮,发动机竟然打不着火了,毛天安就在后面推,全胜驾驶室门开着,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一脚踩油门,一手捉着方向盘,一边还不断回头,“动了没!”
天安咬着牙攒劲往前推,“有动静!”
浅缘见状,琴一丢,人也上去双手推在后备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