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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尸体被尸布包裹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全身都痛苦的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的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勉强维系着他的身体与泥土,他看上去宛如一只正在蜕茧的巨蛹,在无尽的夜色中挣扎蠕动。
夜幕中茫茫荒林似乎也为这诡异的场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纤尘必现,惨然无声。
那具尸体一声凄厉长啸,终于从黏液中挣脱出来,坐起身体,他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的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个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土人中出来两个壮丁,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捞起黄土,向对方扑去,而对方被土扑了一头一脸,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捞土向对方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当中的舞者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只见他率领着众人向南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
冷月寂寂,只一瞬间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千利紫石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千利紫石摇头道:“应该就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千里紫石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两年以上。”
小晏神色一沉:“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掩埋了。”他目光一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既然曾栖身曼荼罗教一段时间,是否知道这等异术的来历?”
杨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决没有一种异术可让死去两年之人复活,又何必再问?”
小晏微笑道:“难道杨盟主又要告诉在下是神力所为?”
杨逸之沉声道:“天下之奇门异术,若是人力可为,凭殿下的见识又岂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认了。
相思看了看诸人,喃喃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望着丛林深处道:“跟他们去。”
相思惊道:“可是这些——”她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
卓王孙道:“无论他们是什么,都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方法。”
丛林的那边是一个村落。
茂密的树丛里竟然看不到一间房屋,若不是星罗棋布着一些石块砌成水道,几处火塘还迸散的一些欲灭未灭的火星,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处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面前才发觉,原来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为洞,洞口是一块翻板木门,上面盖着厚厚的苔藓,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觉。
这里似乎是君子之乡,不少洞屋木门就随意敞开着,里边不见一丝灯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连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警觉。
星光散落在静谧的村落里,蔚蓝的天幕高旷无比,天河宛如微风中舒展的锦缎,垂拂在众人头顶。
看起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刚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浓黑黏液中挣扎的尸体,这无际的宁静也如森森月色般渗入了丝丝寒意。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怀中,将头发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似乎有些颤抖。相思从一旁递过一件衣服,卓王孙将它裹在步小鸾身上。小鸾突然抬起头,怯怯的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卓王孙低下头,目光停驻在她被夜露濡湿的鬓角上,她苍白的肌肤在星光下几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绽开的花。卓王孙默默看着她,不知为何,每当看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人儿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也会透出不可掩饰的怜爱:“不,我们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头,目光所指处是一间被巨树下的洞屋,微隙的木门下竟然还透着一点灯火,在宁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来到门口,千利紫石抢前一步,矮下身去敲门。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少妇。她先探出头来,皮肤黧黑,脸色却异常红润,一头浓黑的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披散在脑后。她穿着一身麻布长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着胸前的门栏,细长的双眼略有些红肿,满腹疑云的打量着众人。
相思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位姑娘,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为歇脚?”
少妇迷茫的扬起头,眼中露出几许惊惶。
相思以为她没有听见,向前迈了一步。少妇突然一声尖叫,将火把向她脸上掷来,跌跌撞撞的从阶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边一闪。杨逸之在她身后轻轻扬手,将火炬接下。
这时,村落中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的点亮,瞬间,几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长矛,出现在村落中央,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他们一面挥舞着武器,一面高声呼喝着,向前步步逼来。数百只长矛在眼前晃动,削得无比锋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绿,无疑在剧毒中淬炼过。相思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举动。
突然人群寂静下来,土人们迅速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路,一个壮汉从人群后缓步走出,他几乎全身赤裸,而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赤红的纹身。
相思记得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师,如今摘下了浑身的古怪行头,他的模样显得滑稽而狰狞。他走了几步,突然扬手,向着卓王孙一行人一挥,口里吐出一堆难以分辨的音节。
而被围在中心的几人谁都没有动。
那人又作了两遍同样的动作。突然将两腮一鼓,喉头不住呼噜作声,双手高举过头顶,癫狂般的不住颤动。
步小鸾在卓王孙怀中好奇的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相思却半点都笑不出,因为她看到那些土人已经将淬毒的竹矛高高举起,随时可能向他们掷来。
虽然在场几人大多数都是一流高手,然而这样数百只长矛一起乱箭齐发,未免不会有人受伤。何况总是自己进入这些土人历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横加杀戮,总是于心不忍。正在她犹豫之时,那头人怪声长喝,众土人手持长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时就要脱手。
青光一闪,千利紫石背上的长刀已经出鞘。相思暗自叹息一声,长袖微动,指上已多了数点亮光,卓王孙只是轻轻将步小鸾的头转向里侧。
杨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的看着杨逸之。
头人上前了两步,对杨逸之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的念了几个词语,似乎在交谈什么。突然那头人双手一挥,众土人顿时放下长矛,齐坐于地,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杨逸之回头道:“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相思惊疑的望着杨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而卓王孙却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相思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的爬出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然而相思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含。”
他的话音生涩得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还是因为不谙人声。相思不由眉头一皱。
老者目光如电,往相思脸上一扫,嘶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相思怔了片刻,嗫嚅道:“我……”她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没有记错,两年前我死的时候正好七十八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或许天下真的有一种异术,能让人假死两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大法,西域龟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卓王孙笑道:“《山海经》中有无綮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两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墁俊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卓王孙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进了屋内才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整个屋里都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异常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就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两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而此人复活后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而现的不同阶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全族历史上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也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鸾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步小鸾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泽之中。”
步小鸾道:“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
卓王孙沉声道:“小鸾——”
老人神色一恸,摇头道:“活不过来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相思歉然道:“小鸾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老人轻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少村民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个身体。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突然,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老人浊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他正面临着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的头歪了歪,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一声重重的悲叹,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将脸埋入尘土,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发出一声呻吟,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丁立刻过去扶起他。祭师将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须臾,地上的鲜血都化为了灰烬。
相思紧紧扶住窗棂,脸色苍白异常,她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逸之微叹一声:“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相思惊道:“你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杨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声道:“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杨逸之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相思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
杨逸之还没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虽然在下对他们的土语并不如盟主熟悉,但也听到墁俊死前反复提到‘倥杜母’。而据在下所知‘倥杜母’绝非是野兽的意思。”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么不知是杨盟主偶然耳误,还是特意有所避讳?”
杨逸之转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孙道:“杨盟主不肯说,那只有请教殿下这句‘倥杜母’的含义。”
小晏叹息一声,道:“对于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单就字面而译,它是指‘残尸’。”
相思不禁一颤,道:“你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相思忍不住浑身一颤,道:“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墁俊杀死?”
相思喃喃道:“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小晏摇头道:“墁俊虽然伤得极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过,然而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厉声惨叫,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分离之苦要厉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非常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