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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渐渐的汇合在一起,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
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啊!”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的说:“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寂静。
清晨的阳光照亮的树林,骏马带着满头大汗的雨师追赶着先前的蹄印。可是他看见的,只是火堆边蚩尤沾满鲜血的葛衣。
背后的风伯赶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那里。风伯滚下了马鞍,拼命挤开雨师抢到了那件血衣,急切的辨认着。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还在。”
“我们,我们还是来晚了……”风伯颤抖着跪倒在地下,“我是一个胆小鬼,我不敢来救他。做了那么多年朋友,我连救他都不敢,我是一个混蛋!”
“是啊,我们都是混蛋,”雨师忽然仰天大笑,大笑着泪如雨下,“蚩尤,你恨不恨啊?你多年的朋友,竟然是两个混蛋。”
“竟然已经被杀了么?”共工沉默了一会,转眼去看雨师,“你好象并不该我不来救他嘛。”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因为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雨师说完,手里的战刀已经连着刀鞘砸向了共工。
激斗声远去了,只有风伯依然捧着那件血衣在地上默默流泪。
“喂,哭够了没有?”风伯的肩膀上被人轻轻踢了一脚。
“不要管我,否则我杀了你!”风伯愤怒的向身后挥手。
他的手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风伯惊诧的回头,一张似笑非笑的熟悉面孔出现在初升的阳光中:“我以前认识的风伯,没有这么大胆子。”
蚩尤大笑着拍了拍风伯的肩膀,然后任他木愣愣的跪在那里,自己转身走向了树林外。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觉得自己应该先搞清楚是不是见鬼了。
“只差一点点,”蚩尤转身,他竟穿着那些铁虎卫的服饰,“如果我不是炎帝的孙子,他们只是忘记了那么一点点。”
看着蚩尤身上染着鲜红的衣服,风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蚩尤束起战刀,跨上了风伯的战马,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背。他们风驰电掣的奔出树林,共工和雨师正在千万苦工面前撕打着。当看到战马上的蚩尤,这支队伍整个的安静下来,直到神农部的少君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吧!”
于是比潮水更激烈的欢呼震动了群山。
很多年以后,雨师问风伯:“那天早晨,你是第一个见到蚩尤的人,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风伯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晚上以后,蚩尤再不是以前的蚩尤了。”
雨师说:“以前我都不敢相信他能挥刀指挥三军的。”
风伯说:“可是我还是喜欢以前的蚩尤。”
雨师笑了起来:“其实你我也都在变化,难道你要怪蚩尤么?”
风伯看着他的笑容:“你真的很开心么?”
雨师说:“不是,其实我很想哭的。”
风伯问:“你哭什么?”
雨师说:“当你看清楚了这个世界,发现自己不得不改变,你难道不想哭一场。”
风伯说:“那你还笑什么?”
雨师喝了一口酒开始流泪,大笑着流泪:“那我们一起哭一场好了。”
第二十五章 缺陷的地维
长草依依,并立的战马上,共工扬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关,渡过不周关,就是五百里涿鹿原。”
“三年前你过这里不认路,不是我告诉你的么?”蚩尤有点纳闷。
“喔,原来是你告诉我的,”共工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那我们就不说不周关了,说不周山吧。”
“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黄帝三军大战三百回合,黄帝飞上九天降下雷霆,这时你们共工部形势危急。就在此时你心生一计,用掌心雷打在云间,正好把黄帝战车上的六龙打晕,于是黄帝掉下来摔死了?”
“没有,”共工淡淡的笑着,“那个时候天地苍茫,还没有黄帝。那个人也是我这样站着,看着高入云间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与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没有人曾经越过这座大山,也没有人爬上山顶。于是人们说,这是天地的西极。
过了很多年,山里来了一个人和一只猴子。
“不周山,高万仞,连天宇,接黄泉。猴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的时候,共工扛着他大河般宽阔的刀,坐在半山的云雾里,仰望着头顶的白云。他的脑袋上坐了一只通灵的猴子。
猴子说:“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诉你的。”
于是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说天上有嫦娥呢!还有人说后羿有一张可以射落太阳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远不会死。”
“那也是我告诉你的,不过那些和你没有关系。虽然你的刀很大也很有型,不过,你只是凡人!”
共工就这么从早到晚和猴子说着废话,看着月升日落,物换星移。
共工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太高大,猴子也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它会说人话。可是共工和猴子很好,因为猴子愿意听共工说,而且它也不在乎共工比它高。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猴子说:“共工,我快要死了,也许只有一百年可活了。”
共工说:“你不要死吧。你死了没人和我说话,会很寂寞的。”
猴子有些悲哀:“其实我也不想死。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就象凡人,不能不死。”
“为什么凡人不能不死?”
“因为从来就不曾有过不死的人。”
共工束紧腰带,背起他巨大的刀:“我上天去拿不死的仙丹给你,你等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世界上就会有第一只不死的猴子了,然后我炼很多的仙丹,大家都不会死了。”
“别傻了,天很高的。”
“那五十年够不够爬上去?”
“也许一百年也不够。”
“那就算一百年吧,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怕。”
“唉,”猴子摇头说,“你不是傻子,你是疯子。”
大地的北方卷起了弥漫天空的烟尘,烟尘中杀气扑向了不周山。
“谁来了,”共工爬到通天柏的顶上去眺望。
“应该是颛顼部吧,他们是天定的霸主,不会允许你爬上天去。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回山里躲一下,你最好说你不认识我。”
“好啊,躲远一点,不要伤到你,”共工拍了拍猴子的头。
跑了一会儿,猴子停下来犹豫,然后它又跑了回来:“共工,跟我一起跑吧,别想天上了。我还可以活几百年,我们还可以一起聊天。”
共工摇头说:“你别怕,没人能打败我的,我拿到仙丹回来叫你,你要一直活着哦。”
于是共工独自挥舞起他巨大的刀,和千千万万的颛顼勇士们战斗。
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那大河一样的刀在人群中激起了浩荡的血流,他呼喊着战斗了五十年,杀退了无数的勇士。
“凡人胆敢逼天么?”杀气冲上了天庭,帝座震动,天帝的声音雷霆般传下。
“我只是想要一颗不死的仙丹。”
“不死的仙丹?”
“还有一张仙丹的配方。”
“仙丹的配方?”
“如果不给仙丹,只给配方也可以。”
“狂妄!”天帝终于震怒,“凡人妄想不死么?”
“不错,”共工仰望天空,“我要天下万物都和你一样,永生不灭!”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天帝说“你”。
于是人的阴影第一次逆转过去投射在天穹上,大睡无数年的天帝惊起,看见下界的目光刺穿了浮云。
“雷霆、风雪、让大地开裂,吞了这狂妄的凡人!”天帝大吼,“叫敬天诸军皆为不死之身,杀了这疯子!”
于是又是五十年。
流满鲜血的大地上,颛顼部的勇士们死而复生,可是他们在浴血的共工面前停步。即使不会死亡,那个比天神更雄伟的人仍然让他们畏惧。
猴子跑出了深山:“别傻了,兄弟,你会死的。”
共工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拉了拉猴子的手:“你比我聪明,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阻拦我么?我不明白,他们都和我一样是凡人,为什么为了上天而战我?难道他们不想和天神一样永生不死?”
“疯子,可现在你要死了,他们还能活几十年。”
“可是如果一起爬上天去,不是大家都可以不死么?”
“没有什么如果的,只有你才相信这种无聊的东西。他们不会让你上天,凡人也不会不死。你要是再不跟我走,我就自己走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共工说:“那你先走,拿到不死的仙丹,我就去找你。”
“疯子,你真的是为了给我拿仙丹么?我本来以为你是想去找嫦娥。”
“如果顺便,我也许会去的,”共工呆呆的看着猴子瞪圆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老猴忽然笑了:“哈哈,你真是个疯子!共工,我只是一只猴子,为什么你要帮我去拿仙丹?”
共工抓了抓自己的头:“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没有天帝没有关系,可是没有你陪我聊天,我一定会很孤独。既然天帝都可以永生,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没有听清,拜托你再说一遍。”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共工手心里的血染红了猴子的头,温热的,鲜红的。
猴子看着共工,那个巨大的血人呆呆的咧开嘴笑着,很真诚。猴子龇了龇牙,似乎想笑。然后它哭了起来。
共工说:“猴子,你哭起来真难看。”
猴子张牙舞爪的跳上了共工的脑袋,它蹲在那里哇哇大哭,然后哈哈大笑。
猴子忽然对着天空喊:“天帝,你听见了么?这个疯子是我的朋友呢!我的朋友说我比你更重要。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其实我也可以比你重要呢?”
“疯子,我去拿不死的仙丹和后羿的金弓给你。我们一定能打败他们的,一定能自由自在,永生不死!”猴子玩命的沿着天柱往上爬,“疯子,你要活着等我回来啊!”
那只毛发倒竖的猴子沿着没有尽头的不周山跑进了白云间。
又是五十年人间激战,直到白云中响起了一声震耳的雷霆,共工呆呆的看着天空,看见焦黑的猴子象一片枯朽的叶子那样飘落在他怀里。血人抱着血猴子,呆在了那里。
共工说:“猴子猴子你醒醒,你死了我很害怕。”
“天真高啊,”焦黑的猴子勉强睁开了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抱歉啊,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了,我们差一点就可以打败天帝了。”
共工说:“你真是最蠢的猴子,为什么要拼命呢?”
“因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死了,我也会很害怕,”猴子说,“还有我见到天帝了,那个糟老头子根本没你那么有型……”
猴子难看的哭着笑着,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地的差别,你们这些下界的生灵胆敢逾越,这就是下场!永远休想!”天帝的声音响起在茫茫天空上,颛顼部的勇士们嚎叫着逼近了共工。
“永远?休想?”共工怒吼着挥刀指天,“为什么永远休想?就因为你在天上么?就因为你比所有人都高么?所以他们要求雨,要献祭,要拿出最后的牛羊,杀了男孩和女孩供奉你?为什么这些人可怜的求你,他们还是活不过一百年?难道凡人生来就是可怜虫么?就只因为他们被称作凡人,住得没有你高?”
刀,长河,血染天空。
比天神更魁梧的战士冲破无数的血丝,他战斗而咆哮:“那么住得高很了不起么?”
再五十年,最后。
被千万人围在不周山下,共工没有了手,被砍断了腿,长河一样的刀成了碎片。
“猴子,”共工对背后焦黑的猴子说,“我们没有路了。”
“天帝!”那个凡人的身影千万倍的扩张起来,“难道你以为天永远是那么高的么?”
没有人回答,天帝也沉默了。
因为没有人听懂,自从天地初开,天不是一直那么高么?
“你们没有人知道答案吧?那我告诉你们,”共工对死去的猴子笑了笑,“猴子,其实天没有那么高的……和我一起看天幕坠落吧!”
“然后呢?”蚩尤问,“天幕怎么会坠落?”
“传说那个共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撞在了不周山上,那一撞让他脑浆迸裂。然后天柱倾塌,大地震动,神州的西维顿时缺失。天地失去了西边的边界,天外大海原的潮水就灌进了大地,于是自古至今,水都是从西向东而流。天失去了一角的柱子,也渐渐坍塌下来。直到女娲斩了南海巨鼋的腿,才勉强撑住了天空。”
“只是为了一只猴子么?”
“好象那个共工就是那么没有追求,”共工使劲点头说,“哪怕为了一个女人死也显得有面子得多啊。可是他只为了一只猴子,而且连那只猴子都因为他死了。那个疯子和他的疯猴子,哈哈,死了也是活该。我一向是很唾弃他的。”
“那你为什么要击败黄帝呢?”
“为了去昆仑!”共工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击败了黄帝去昆仑,我要向西跑四十年,去看西王母的白玉楼。”
“那你的那只猴子呢?”蚩尤忽然转头看向共工,他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眼缝中有慑人的光芒,“你没有你的猴子么?”
“猴子?”共工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逆转了长风。他笑得很放纵很猖狂,似乎也很快乐。
悄悄的,蚩尤陪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谁也看不懂他的笑容:“其实在你告诉我以前,我已经猜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坂泉之战。我也知道你一定有那么一只猴子。”
“你、我,雨师和风伯,都是一样的故事。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你八十一个兄弟的死,”共工不再笑了,“那么你没有猜到么?我那只猴子已经死了。”
“好吧,让我们告诉死去的猴子,天其实没有那么高!”
蚩尤纵马扬刀,面对他身后的千千万万的苦工:“不用乞求,你们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因为你们根本不比任何人卑贱!”
“将军,那两个叛党头目不进攻,在那边唠叨什么?”云师的铁卫疑惑的凑近了镇守不周关的主将。
“我不知道,”将军说,“不过以我多年的戎马生涯,我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要打开后门。”
“为什么要打开后门?”
“因为是到了逃跑的时候了!”
铁卫再也听不清将军的声音了,千万只甚至不穿草鞋的脚板踏破了山坡。那些曾经卑贱怯懦的苦工们汇成冲破山川的洪流,汹涌而来的声浪似乎要将不周关抛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