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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动。电梯门再次合上了,他夺过她的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她面无表情,置身事外。一切都由他吧,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刘圆圆是谁?”
她依然沉默。
“他回来了,是吗?”李昂的声音变得很冷。
这时,她竟微微一笑,是那种目光空洞的微笑。随即,泪水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她靠着电梯的墙壁慢慢蹲下,把脸埋进双
手。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许久,她听到李昂的声音,“苏扬,你太自私了。”
人总是需要很多东西。可即便坐拥丰富的物质,很多人仍不满足。即便得到了财富、名誉、地位,甚或能够呼风唤雨,人还是会时常觉得匮乏。
顺着欲望寻求满足,永远不会满足。只有告别欲望,方能得到满足。
其实人所需要的东西很少,不过是阳光、空气,还有水,就像我现在所需要的:简单,却宝贵。可是,若非处在绝境,谁又会珍惜这般恩赐?
多年之后,苏扬仍然记得那场婚礼,记得自己在前往婚礼的路途上,心跳如何剧烈,面容如何沉着,只有心怀诡计的人才会有那样不寻常的平静与沉着。她对那场婚礼充满敌意,这很不好,她知道。可她没办法,新郎是她孩子的父亲。
飞机破云而出,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舷窗。苏扬靠在座椅中,望着窗外的蓝天。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清醒并理智,没有愤怒,也不再有悲伤。
阳光刺目。她低下头,轻轻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这么多年了,这枚戒指来来去去,反复多次,终于还是戴在她手上。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停止过爱他,可她终究还是戴上别人的戒指。
他总在一切已经迟了的时候回来。这究竟是上苍的恩赐,还是诅咒?
当一颗心被伤到极致,伤到彻底,就不再痛了,而是回归一片死寂。
四年的空白终于不再是空白,如今她可以用许多想象来填充他消失的这四年。曾经的爱与诺言、期盼与等待,全都灰飞烟灭。
她记得他说过:抬头看看太阳。这一枚暖日,照耀着你,也照耀着我,是同一枚太阳。还是同一枚太阳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那天夜里,被从暴风雨中救回来的苏扬,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始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米多在一旁哭闹,不愿回家。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可她没有办法,她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李昂抓住了她正在关上行李箱的手。她抬起头看着他,他却不看她,低头抚弄着她苍白无力的手指。她手指冰凉,微微颤抖,他不用看她的脸也猜得透她的心事。
“你还要去找他吗?”他问。
她不作答,抽出手,一下把箱子的拉链拉到头。
“苏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转过身,沉默地穿上外套。
“看着我。”他把她扳过来。
“听着,三天后,我会带着米多去北京找你。”她字字透着冷静。
“别去见他,那只会让你难过。还有米多,这对她没好处。”
“给我三天时间。”
“为什么?”
“别问了。”
“我说过,发生任何事,我都能为为你分担。”
“我会恪守承诺,你不要逼我了。”
李昂再无话说,只是看着她。他们之间,这场对峙,已经没有胜负,彼此都是可怜人。
“三天后,我会来。”她说完就果断地拖起行李箱,牵起米多,走出门去。
李昂追上来,再次抱住她。他将她紧紧抱在胸前,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你想知道,三年前,那天夜里,你母亲给我打电话,还说了什么吗?”
苏扬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停住,等在那里。
“她说她不求我能与你尽释前嫌,不求我能照顾你一辈子,但她求我,保护你,让你别再受那个人的苦。”
一瞬间,有震惊,有愤怒,有悲痛,有愧疚,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挣脱他的怀抱。
她听到李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扬,你吃他的苦还没有吃够?”
她不作理会,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地走着,泪水终于滚落。
原来母亲是那么不喜欢祉明,原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依然没有原谅或者理解她的选择。苏扬如此想着,内心生起无边无际的凄楚与绝望。
飞机已经到达上海的天空。
乘务员开始播报,飞机将于十分钟后降落浦东机场。随着飞机不断迫近地面,苏扬心中的疑虑和惊惶不断增加。
此刻,这座城市是一个阴天。这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热烈的爱和纯真的灵魂。那些熟悉的广场和建筑,他们并肩走过的街道和桥梁,不过是被时间蒸发后留下的残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想过,和他再次相聚,会是这样的场面。
为什么要去?那是他的婚礼,新娘不是你。
一切都太迟了,为什么还要去?
苏扬,你吃他的苦还没有吃够?
婚礼在九江路上一家低调却不失老上海气息的酒店举行,是一栋西式建筑,有些年头了,是殖民时期的产物。酒店门面不大,入口窄小,也无醒目的标识。若非得到请柬或是通知,无人知道这幽雅静谧的建筑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这正是祉明的风格。苏扬在心中苦笑,曾经多次幻想过的婚礼,竟然只是来做客。
来的路上下起了迷蒙的小雨,傍晚天色渐暗,空气清冷潮湿。苏扬身上穿的是四年前那件白色雪纺连衣裙,祉明送她的礼物。米白色的薄缎、带浓密褶皱与薄纱的裙摆。那个夏天之后,她一直珍藏它于衣橱内,再没有穿过。裙子上依然留有四年前那个房间里的气味:烟、香水、百合花……
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出发前,苏扬站在镜前,久久端详自己。她的身体经过怀孕、分娩,已不似从前那般纤瘦单薄。但这几年生活辛苦,她人还是苗条的,这条裙子依然合身。
“妈妈好美。”米多站在一旁,仰起笑脸脸。
苏扬轻轻抚摸女儿细软的发丝,低头微笑,心中却是伤感。她再次凝望镜中的自己,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年那个愉悦的苏扬不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即便看上去仍亭亭玉立,但神情中的沧桑疲倦是遮掩不住的。
“米多也要穿裙子!”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裙摆嚷道。
苏扬蹲下来,看着女儿,心里已有打算。她说:“那么米多答应妈妈一件事情好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点点头,一派纯真无邪的样子。
“米多见到人要有礼貌,要叫人,好吗?”
“好!”
“那米多告诉妈妈,这是谁呢?”苏扬拿出祉明的照片。
“爸爸。”女孩说着笑起来。
“乖孩子!记性真好!”苏扬说着搂住女儿,亲吻她的额头。她内心微微刺痛,脸上仍是微笑。
这一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还未死。
就这样,带着庄重、悲情与坚定,她牵着米多,一步步走入这栋建筑,走入酒店大堂,走向他的婚礼。
米多身上,是一件同为米白色的纱质蓬蓬裙,胸前别一朵浅粉色布艺装饰百合花,花朵下面垂着一缕缎带。缎带上,是一串丝线缝制的符号。
这串符号,他会看见,他会懂。
对不起,祉明,我还是放不下。
苏扬领米多到的时候,主会堂里宾客已坐得满满的。一眼望去,大厅前方的舞台帘幕上悬挂着几个大字:
郑祉明安欣百年好合
苏扬停住脚步,感到万分惊讶。新娘的名字叫……安欣?随着一阵茫然与不解,她转身回望门厅处的巨幅照片,渐渐从照片中新娘的精致妆容里辨别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七年前,司马台长城上,那个开朗活泼的四川姑娘,正是今天的新娘。突然间,潜藏在记忆中的一切都浮现出来。那天的风、蓝天、白云、女孩的笑脸、声音和语惊四座的告白:学长,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誓要嫁给你。
所有人都拿它当玩笑。女孩离开后又匆匆跑回,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放在祉明手中,祉明将字条放飞在黄昏的山谷中。
那个说要嫁给他的女孩,如今长大了,玩笑般的誓言,竟然成真了。
苏扬没有想到命运如此多舛,只觉身陷一场噩梦。
宾客陆续到齐。刘圆圆上台,宣布婚礼开始。灯光暗下来,音乐奏响,一束追光打到了门厅。苏扬坐在角落里,望着这一切。
这时,门打开了,她就那样望见了他。
正是记忆中的那张脸。那姿态、那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身着黑色礼服,挽着新娘,慢慢走入大厅。
整整四年零两个月。这漫长的等待像一根脆弱的皮筋,延伸到极限,此刻嘭的一声断裂。
苏扬被皮筋的反弹击中,浑身都痛。她忍着痛,远远地望着他,克制着不让泪水涌出。漫长的四年零两个月,他们没有相见,没有联络。这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时间在他身上施了什么魔法,变出这样一个他来——一场世俗婚礼中的新郎?
停留在她脑海中的,还是曾经那个英俊潇洒、桀骜不驯的男人,追寻梦想与自由,不与世俗为伍。可现在,他在微笑,带着神圣和庄严,挽着他的新娘从人群中走过,走上前方的舞台。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对她说过这句话。为了这句话,她等待、煎熬、盼望,到现在,她绝望了。舞台上的新娘,不是她。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坐在这个黑暗的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心在滴血。
刘圆圆在台上说了什么,然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上台了。
“王先生是证婚人。”肖峰看出苏扬走神,向她解释,“动物保护学会的主席。”
“嗯。”苏扬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声。她听到台上那位王先生在介绍祉明与安欣的恋爱史。句子断断续续地进入她的耳朵,只有一小部分词语到达她的意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祉明身上,她望着他站在舞台上的身影,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看不分明。那张脸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眼神更为成熟沧桑。他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肩膀、胸膛、腿和胳膊的线条也和从前一样,是她认识的那个他。但是的确又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几分钟后,证婚人说完了证婚词。
刘圆圆为活跃气氛,笑问来宾中有没有人反对这两个人结婚?场内有人哄笑,有人尖叫,有年轻男子吹口哨,嬉皮笑脸地喊反对。
苏扬沉默地望着面带幸福微笑的新人,不停地鼓励自己又克制自己。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恶毒的、挑衅的、煽情的、催人泪下的。她会成为一个让人憎恶又让人可怜的悲情角色,婚礼上杀出来的情敌、弃妇。但此时,她渐渐丧失勇气。因为祉明脸上的微笑,是幸福的、满足的、坦然的。苏扬被这笑容击溃了,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更没有力量走上去,告诉所有人,她反对他们结婚,因为,她身边的小女孩正是新郎的孩子。
新郎新娘在众人的起哄下接吻了。鲜花和彩带漫天飞舞。苏扬望着台上相拥而吻的两个人,脑海中一片寂静,心被一阵阵凉风吹得空空的。
周围的喧闹如一块厚重的毯子,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令她窒息。
舞台上,新郎新娘开始交换戒指,喝交杯酒。台下,宾客们持续地起哄、欢呼。蓦地,苏扬隔着这片喧闹的人群,看清了祉明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右臂,他的右前臂,是一条假肢!
控制自己。她得支撑下去,女儿就在身旁。她是一个母亲,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在众人面前失态。
可她还是疑惑,祉明的手呢?他怎么少了一只手?是什么夺走了他的手臂?
她不能让别人看出她在哭,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哭。可她的心在碎裂,疼痛的感觉比她得知他要结婚时更为剧烈。他怎么能少了一只手啊?少了一只手他要如何生活?如何去做那些他热爱的事情?
这时苏扬再也顾不得想什么婚姻、爱情、背叛之类的事了。心头那股悲伤和绝望全都集中到了祉明的手上,少了一只手他该多么痛,多么难过。
他怎么还能那样平和笃定地微笑?
新郎新娘开始一桌桌敬酒,苏扬的目光始终跟随着祉明。他那略显生硬的假肢轻轻揽着新娘的后腰。他用左手举着酒杯,与人打招呼、谈笑、碰杯,脸上始终是那个温和淡定又很得体的微笑。所有人都对那假肢视而不见,丝毫不觉异样,似乎他们都提前知道了这一切,或者是不约而同地克制自己的惊讶。
苏扬就那样浑浑噩噩地坐着,什么都不吃,也不笑,只是望着满堂的热闹发呆,连米多唤她她都无知无觉。
不知过去了多久,新郎新娘终于走到这一桌,出现在她面前。她站起来,看到祉明在对新娘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苏扬。”而后他对她微微一笑,说:“谢谢你能来!”他饮尽了杯中酒。新娘脸颊绯红,朝苏扬举举酒杯,说:“幸会!”
苏扬克制着,不去看那条假臂。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竭力控制嗓音,说:“祝你们幸福。”而后一仰头,也将杯中酒饮尽。
此时的场面,犹如所有的世俗婚礼,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人人皆处于半失控的亢奋状态,因而无人发觉苏扬的反常。这时即便她默默哭泣,周围人也会照常吃喝说笑。
然而,当人们正要簇拥着新人去下一桌敬酒时,新娘却突然俯身对米多讲话,“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米多抬头望着新娘,并不答话,只是害怕,几乎要哭。新娘讨了没趣,转而问苏扬,“这是你的孩子呀?很可爱,长得像你。”苏扬看出新娘眼中有一丝疑惑,却只是笑笑,并不接话。新娘仿佛并不记得多年前司马台上的一面之缘,又说:“看你好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让人羡慕。”苏扬仍是无话。旁边立即有人起哄解围,“你和祉明也早点生啊,多生几个,多子多福,哈哈哈……”人们笑起来。
苏扬的注意力一直在祉明身上。她没有正视他,却用余光看到,他也在看着米多。他微微笑着,目光中有欢喜之情。是的,对这样一个可爱漂亮的孩子,人人都会产生欢喜之心。可是,他没有怀疑吗?他一点都没有想到吗?米多和他是有些相像的,他没有察觉吗?米多胸前那朵花是如此显眼,缎带上的密语一眼即可破译。他没有看到?他视而不见?还是他根本已经忘了这个年少时的游戏?
是的,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惊讶,没有好奇,他对她的暗语熟视无睹。
很快,祉明就和新娘到下一桌敬酒去了。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苏扬看清了自己有多孤独。
她悄悄摘下了米多胸前的花朵,连同那根缝着密语的缎带一起投进了垃圾桶。那串符号的意思极为简单,只有三个字:
嗨,爸爸!
婚礼还在进行,苏扬带着米多先行离开,未同任何人告别。
出了酒店大门,一阵眩晕突然袭来。她停下,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米多的手。三岁半的孩子,抬头无助地望着她。
往事在她心中燃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