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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处捡来的?”
广宗真人果真道法高妙,临终前还能算到我将会来找他。于是我就直言相告:“捡自魍魉群中。”年轻的炼气士点了点头:“请跟我来,我领你往主持墓前去。”
我跟随着那名年轻的炼气士,迤逦绕至邱山山北,远远地望见一片树林。炼气士一指树林,说:“此林名为道林,邱山历代主持,但得真人号者,羽化后衣冠都葬在这里。此是禁地,不可擅入,主持临终前有遗言,准你一人进入。”然后他指点我说,入林后一直朝北,看见第七座坟茔,就是广宗真人的葬处了。
我不知道广宗真人既然已经羽化,还要我到他的坟上去做什么,但想来定有深意,不可不凛然遵循。于是谢过了炼气士,我就独自一人进入道林,此刻暮霭将合,但据引导者所说,距离并不太远,但去凭吊一番,黄昏前定可走出林外的。
我进入林中——这片树林三成是松树,七成是槐树,槐树而成如此密林,实在是很罕见的现象。我一直往北走,走了一程,却感觉似乎是迷了路,别说第七座坟茔,我竟然连一座坟茔都没有遇见过。抬头看天,从浓密的槐叶间投射下来的日光已经很艳红了,黄昏既到,很快天色就会黯淡下来,我不如还是原路返回,等明日天亮再来相访吧。
转身想要走出树林,然而感觉上似乎走了很久,足有来时的一倍还远,却始终不见林尽。更奇怪的是,时间也似乎静止在黄昏的这一刹那,天色没有再黑下来。此林名为道林,难道其中布置着什么深奥的道法么?
时空之转换,在我已经不算什么奇事了,何况仅仅象是时空的停滞呢?此刻我心静如水,逐渐放慢了速度,信步由之。又走了一程,终于在重重树木的间隙看到了大片光亮,再往前走几步,迈出树林,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大吃一惊——本以为会是一座高山也即邱山的,但我却先看到广袤的原野,原野上密生植物,郁郁葱葱,绿得如要滴出汁来。这里是哪里?此时是何时?都已经孟冬了,怎么还会丛生如此葱绿的植物?
抬眼再往远方望去,只见一座高峰在天地之间傲然耸立,但那并不是邱山,那座山比邱山要高并且广无数倍,诸峰并峙,其中最高的山峰如同被利刃劈开一般,少去了峰顶。脑中瞬间一亮——我认得这座山,这正是修道士们的圣山萦山呀。怪哉,明明一路向北,怎么竟然会来到了极南?!
“北就是南,东也是西,本无区隔,又何必去区隔呢?”突然耳畔传来一个似乎是很陌生的声音。我匆忙转头去望,只见一名披散着长发的修道士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我隐约记得这名修道士,他面如淡金,五柳长髯,正是我当年在太山市上遭磔,被苹妍救下来以后,苹蒿领我前去借宿的居停主人。
刑场遭磔,血流及踵,去萦山上转了一圈回来,却成南柯一梦。这个似乎姓柏的修道士曾在梦中出现过,他是真实的么,还是虚幻的,是否萦山上那老修道士命他前来迎接我呢?前此种种,封侯拜将,骨肉离散,难道仍然是黄粱一梦吗?不,即便那并非是梦,以萦山上那老修道士奥妙精深、无可揣度的道法来论,或许仍能将它变成一场梦吧。我暗中捏了一下左手的拳头——他能让妻子复活么?
其实也无所谓了,即便苹妍复苏,爰苓重现,也不如这一刻她就在我手中的温暖。我感觉我们已经合而为一了,她便是我,我便是她,此情已无所憾,何必再要改变呢?
修道士伸出手来指了指我的额头:“我在此等了你很久呀,你为何今日才到呢?”说着话,他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就如同一泓清水,无风自起涟漪一般。这种颤抖我非常熟悉,我曾经在狐隐的身上看到过,怎么,难道此人也要化为乌有了么?
不,修道士并没有寂灭,只是在此世现出了他的另外一张面孔,肤色更为金黄,黄得如同无生命之物,其眉越来越高,其目越来越陷,其五柳长髯消隐不见……那正是神秘的鸿蒙呀,是我最恐惧也最好奇的鸿蒙呀。
不,不仅仅从鸿蒙在此世出现的那一刻起,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就对他充满了无尽的好奇。他的道德臻于无上,他的道法可令宇宙颠覆,仙人在他面前如同三岁孺子,而他却仍执着地要在上人界称王!已有至人之德,而无至人之心的上人之王蒙沌,他是永远的谜!
刹那间,我明白了一切,知晓了前因,更通彻了后果。于是不再理会蒙沌,我向前走去,并且再次在虚幻的萦山上出现,所谓苹蒿和那位老修道士正在山中等我,他们微笑着看我到来,然后两体化合为一,一体又复淡去。我回来了,我对他说,这一切就此终结,新的努力即将开始。
但是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正如我曾经无法理解蒙沌一般,他也无法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抉一抔土,化一个虚假的世界,然后在此虚假中以人身来辗转,来历练,我究竟得到了一些什么?悟到了一些什么?对于阻止大劫的到来,又究竟有什么作用?
该来的总会来的,大劫的逼进是无法阻止之事,彻辅这样回答上人之王。看起来当我在虚假中辗转反侧的时候,彻辅也悟到了宇宙至道的更深一层境界。我向他展现自己的欣慰,彻辅却回答说,这一切全都靠你在虚假中的引领呀,师尊。
蒙沌依旧无法理解我们的所得,这个曾经傲立于亿万有情顶点的上人之王,此刻在我看来,也不过三岁孺子而已。于是我向他解释说,大劫的到来是有无相生的根本,无中生有,有而复无,有无的循环构成了宇宙,魔的降生,无的再来,本身与时间是毫无关联的,对于我们来说,时空皆可倒转,时间也自是有,有中能生无,而有并非无本身。
这是一个规律,有之生也,必然会导向无,无之兴也,自然会有新的有产生。劫难因有情无情万物而异,它是有在蓬勃到顶点后的必然产物。我们仍在上升,我们距离无还很遥远,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然而蒙沌依旧无法理解至道,并且他愤怒了,他说即便我们距离无还很遥远,但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都即将走向灭亡,我们又怎能坐看这一切的发生而不加阻止呢?如此鄙行,与那些浑浑噩噩的至人何异?!
我和彻辅都感觉他的愤怒非常有趣,我们问他,他已有至人之德,为何还执着于做一个上人,要为了下愚而殚精竭虑,如此作为,又与下愚何异?我们立刻深切地体会到了蒙沌的愤怒,如果他是下愚,如果他有眼耳鼻舌,一定会大声咆哮的吧。他会这样喊叫:“死生本是自然,自然自应凛遵,但将生如死,无所作为,是自然之刍狗,与死又有何不同?!那些至人,其实都是一些无情之物,是魔诞生的根源所在!”
我告诉他说,他与下愚并无不同,我们与下愚也并无不同,就象刚会啼哭的婴儿,和饱读经典的老人也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我们识天道,顺自然,知雄守雌,不为时空所绊,但我们依旧有不可为,或者不能为的事情。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之生,我们不可干涉,其死,我们也无能阻止。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引导他们脱离无穷苦厄,踏上真正有情之物的顶点。
这就是我在虚假中辗转所逐渐领悟到的,我告诉蒙沌,同时也是告诉彻辅,我明白了下愚与上人、仙人并无不同,而就本质上来说,甚至与我们所鄙薄的至人也毫无区别。下愚自有下愚的悲哀,下愚也有下愚的喜乐,下愚因世事的牵绊而柔肠寸断,生不如死,可一旦放下,眼前仍是澄明一片。下愚莫不乐生而忧死,可是下愚为了某些理念可以坦然地迈向死亡,相较之下,我们有什么理念可以使自己坦然地面对大劫呢?
那就是你的执念!我指点蒙沌,正是这份不仅为自己之生,更为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所有有情无情之物之生而奋斗不息的执念,使得生越来越近,而死越来越遥远。就算大劫到来,也定能坦然相对,毫无怨艾。
既然如此,那大劫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蒙沌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他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话,只有彻辅在旁欢喜赞叹。然后我和彻辅同时转过了一个意念:魔并不是彻底的无,魔身上也有有的成分,既然如此,魔的努力是将一切归于虚无,最恐惧大劫的,其实应该是魔本身而不是我们呀。
那一滴血,蒙沌突然又想到了某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质问我所抉取的那一抔土中带有苹妍之血,究竟是有意是无意?正是这一滴血,使我长久沉沦在虚假之中,虽经彻辅的指引和蒙沌的破坏而依旧无法解脱,使我在虚假中经历种种非常人之所历,然后可以对他拿出那一番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这究竟是否预谋呢?
师尊的记忆里有彭刚,而杀死苹妍的凶手正是彭刚,苹妍之血渗入土中,千年之后再落入师尊之手,此亦缘欤?彻辅也不大明白。
然而宇宙间的万物均有关联,身在广义的宇宙之内,无法跳脱于外,我们也好,自认为无所不能却又无所可为的至人也罢,任谁都只能窥其一斑,没有谁能够洞彻所有关联。是有意耶?是无意耶?天意本虚,而道之存也是实,道之所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如果说谁洞彻了道,那么他就是宇宙本身,并且他已经无所可以寻觅,无所可以努力,他就此将变成为无吧。我们却并不是无。
此虚假世界是我所造,自然会打上我个人的烙印,虚假中万物均从那一抔土中生发出来,然而雪念呢?雪念只是一个空鞘,分明是由我心而生。因此苹妍之血是在,并且成为妖物,是有意欤,是无意欤?其实有意无意,都在一我的心中。
那你还不放下,既然虚假已经结束,土即归土,血何不归于土耶?蒙沌竟然转移他的愤怒和疑惑,这样质问我。
我回答他,真实也有虚假的一面,虚假也有真实的一面,既然已经发生过了,即便身处虚假中,她终究发于我心,又入于我心,对于我来说,这一段经历,这一段感情,虚假的也是真实,而对于你们来说,真实的也是虚假。何必放下?孜孜于放下的,才是真的无法放下呀。
蒙沌无以复问,我亦无所复答。我将那滴血重重地包裹在自己内心的深处,从此她就和我融合为一,正如她寂灭前所言的——“我预感到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永生永世也不分开,直到大劫的到来!”
二化既然归一,我又何惧乎大劫的到来呢?此时此刻,或者无时无刻,本无外在触感的我,却似乎感觉到了异常的温暖。我将以此温暖之心,去期待新的战斗和领悟……
第三部 一梦永劫 第二章 沙上云
词曰:湖下脍残,塞外纯酥,又将砌雪缀还珠。
我时常都会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虽然人的一生中总难免荒梦无数,我用来记梦的那本小册子都已经用完大半了,但不知何故,独有那个梦给我留下了相当清晰的记忆,历时再久也无法磨灭。
漆黑的夜晚、暴雨狂风、奇特的建筑、狰狞的塑像,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梦深印入我心中的那种惊骇恐惧,那是现实中所根本无法想象的惊骇恐惧。或许这预兆着我此后的人生旅途吧,而我的人生真将如此坎坷艰难,如刺剜心吗?每当想起此梦,我都会心跳加剧,呼吸沉重,感觉非常地不愉快。
或许是这个梦的预兆吧,我才会莫名其妙地竟然应允了杲航所请,竟然浪费宝贵时间和他前往极南,去寻找古籍所载的“死水”。原本今年天元节前后的假期,我是准备柱筇随心,傲啸放歌,去游朗山的——中原五中,只有朗山我还未曾履足。
秩宇宫、紫云殿、秋望崖、百劫石……种种朗山胜景,我久已心向往之,本以为此次假期可以乘兴而去,却不知何故无法抵挡杲航的反复撺掇,竟然应允他经大荒之野和萦山前往南海去。
也罢,萦山终古之秘,我也欲所往也。只是要去萦山,就必须先穿越大荒之野,这可实在不是一趟舒心的旅程。
我们是二月廿九离开的岿山,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却无心观物赏景,匆匆换了几趟车,三月望日才到大荒之野东端的沙云镇。我们的行李非常简单,各背了一具玉竹架而已,我比杲航多的,是手中一支截自于岿山的竹杖。
“卿为瞽者耶?卿为耋耄耶?”杲航曾经这样打趣我。而我回答他说:“等到登萦山的时候,卿便知我有先见之明了。”
进入沙云,我们先到镇南一家酒店中用午餐,顺便打听穿越大荒之野的事情。然而店主对我们说:“近年来多有游学之士欲往萦山,来到镇中,可多在初夏时节。两位休道沙漠中定是热的,炎热只在白昼,夜间的寒冷,外乡人料想不到。”
“你是说,”杲航皱皱眉头,“此时并无可越大漠的旅车?”
“沙砾松软,车如何能走?”店主“哈哈”地笑着回答,“奉劝两位且先归去,改日再来吧。如果定要前往,倒不如与行商的队伍搭伙——喏,喏,近日就有一商队来到镇里,是要往南海去,商主就暂住在镇西的‘鸿图栈’,两位不妨去和她做个商量。”
据店主说,这个商队规模不小,连挑伕在内竟达百余人,与众不同的是,商主是位女性,姓昆。他们满载了中原的丝绸、陶瓷、琉璃,要去南海交换珍珠和玳瑁。
于是用完午餐以后,我们就来到镇西,找到鸿图客栈。没想到沙漠边一座小镇里的客栈,规模竟然如此宏大,豪厦高耸入云,有十数层,厅堂亦颇宽阔。到柜前询问昆女士的下榻之处,店家回答说是在第十三层。
我们缘梯而上。虽有直梯可以倏忽上下,不会多么麻烦,但我的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这辈子很少求人,况且是去求一个女人,早知今日,还不如拒绝杲航所请呢。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走了那么远,总不好今时今日才打退堂鼓吧。
“我要是通晓缩地成寸之术,把脚一顿就越过荒漠,那便好了。”想着想着,我不禁慨叹起来。
杲航微笑着回答说:“即便你真有如此神通,对于从未踏足之处,也是不可能自由来去的。否则那些太学士不是轻易就可以飞去天上,甚至往异界去了?”我撇撇嘴,表示他一本正经讲出这些人所共知的道理来,实在太也无趣。
上到十三层,按照店家先前的指点,我们沿着走廊一直向西。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那位昆女士下榻的房间。可是还没来到门口,就先看到左右矗立着两名高大的果勒护卫。往前才迈了两步,其中一个果勒就横起粗壮的胳臂,拦在我们面前。
实在很看不惯那些果勒,从人类的审美来看,他们黝黑丑陋,虽然并不象任何一种动物,但古人称之为“犬人”,这个名字要合衬得多。天造万物真是毫无规划,既然在此界给了人类智慧,又为何要生出果勒来呢?对了,还有茹人,不过就人类的审美来看,茹人大部分不但并不丑陋,反而较人类更为柔美,近年来还有学者指出,茹人和人类本就是同源而异类,后来又混血归同。而就果勒的外貌来看,则是永远也不可能和人类混血的。
这两名果勒护卫都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下身也只穿着犊鼻短裤,腰里扣着粗厚的牛皮带。他们挺胸收腹,脸朝上仰着,嘴朝一边撇着,抱臂胸前,一副不可一世的德性——左右不过商队的护卫,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吗?
杲航对果勒说:“我们是来自中原的学士,求见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