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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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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缓缓地走到坑边,垂首朝下望去。我生怕她一个不慎失足坠落——我的心理也很矛盾,她既然是妖物,又怎会失足——于是伸出左手来拦了一下:“小心。”
    嘴里叫妻子小心,但我这样一侧身子,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脚下突然一空,自己反倒趔趄着直往坑中落下!耳畔传来妻子和仆佣、门客们的惊呼,我只感觉一股冷风从胯间直透上来,穿过四肢百骸,又从顶门直穿出去。
    这种感觉是非常痛苦的,简直就象用一柄快刀把自己整个人从中一剖两半。自己还在不停地向下坠落,周围的光亮越来越是微弱,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到底,到底以后,是不是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团模糊的肉酱。实在是太难受了,我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结果竟然就在空中颠倒了过来,头下脚上,那种感觉诡异而痛苦得无以名状。
    好象有无数柄木桘正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颅——我隐约明白,那不是木槌,那恐怕倒是自己倒灌的热血——眼前越发黑暗了,暗得超过了无星无月而又大雾弥漫的凌晨时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五十五章 恨病
    古诗云:我恨在我求,万古罹深幽,我病在我忧,疾疠不得瘳。
    这一切,原来都只不过是个荒梦而已,其实并无天摇地动,也无地裂深坑。我完全不记得梦中跌落深坑以后又见到了一些什么,隐约感觉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全都遗忘了。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此世何世,忘记了曾经遭遇到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那是一种异常恐怖的感觉,当你明知道一切全都确实地发生过,而又确实地想不起来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从而只想到一个字:“死!”
    我甚至在梦中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忘记了爰苓,更忘记了萍妍。所以当我终于睁开眼睛,从梦魇中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妻子那焦虑的目光,内心竟然腾起浓重的忏悔之意。
    只是一个梦而已,但现实中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会有一天忘记自己的妻子吗?或许吧……如果任由妻子跟随那狐精而去,狐精也许会抹除我相关这个女人的记忆——如果她不抹去,我将长久生存在歉疚之中,如果他将记忆抹去,我则会身陷梦中那样茫然惶惑的境遇之中,直到死亡……
    我挣扎着爬起来,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尤其当自己想到了在梦中坠落深坑时的感受,更仿佛有无数虫豸在咬噬自己的血肉,不禁难受得再次跌倒在榻上。妻子问我:“丈夫此刻感觉如何?”又说:“已着人去宫中请御医去了。”我微微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终于勉强能够视事了。首先来到榻前奏事的是靳贤,他呈上一份太尉府所颁发的调兵令,阴沉着脸说道:“邱县芒氏作乱,获筇竟然调动了七个郡的郡兵,不识何意,恐有奸谋!”
    我接过来大致看了看,正如获筇当日所言,他调中野郡兵往剿,同时使渝安郡兵南下以阻强蛮趁势入侵,为保渝安,再调虚陆郡兵北上,郴南郡兵则西进协防虚陆……如此层层相因,半个国家的军队都在调动换防。
    我看不出内中隐含着什么阴谋,不过为了剿灭一县的变乱,竟然同时调发七郡的官兵,情况确实不大寻常。我知道靳贤是不大懂军事的,其实我懂得也很有限,想来想去,只好找两个姐夫来斟酌商议。
    面对太尉府的调兵令,二姐夫终让皱眉看了半天,最终只是轻轻摇头:“此人智深,无可索解。”倒是大姐夫粥恒沉吟半晌,突然捋须微笑起来:“这老匹夫,我知其意矣。”
    三个人的目光全都望向粥恒,只见他在案上摊开一张地图,又抓起漆盘中一颗干果,撒在地图上所绘的中野郡附近,然后就把这些干果当是部队,按照太尉府的调令一一拨动。等他演示完,局势也终于明朗了——
    “七郡之兵调换,其结果是重防两郡,”粥恒胸有成竹地笑道,“一是中野,邱县变乱,中野必集重兵,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二是虚陆,虚陆郡沌山下有获氏的庄园,良田七千顷——这老匹夫是害怕乱民流蹿沌山,损了他的家业,如此而已。”
    听了他的分析,我和终让都不禁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靳贤还有点不大放心:“此贼心深智广,恐非贪恋田宅之人。”粥恒捋须笑道:“大人太高看那老匹夫了。他这个太尉是虚的,国柄都操在大将军手中,他还有何能为?便不欲为田舍翁,亦不可得矣。”说着话转向我:“近日查知,获筇使族人又在郴南贱买良田三百顷,可见其志已墮,不足为虑。大将军若尚有所疑,不准他的调兵之令也就是了。”
    我轻轻摇头:“既然如此,还是准了他的,不必阻拦。”我还等着看获筇在天子和百官之间走钢丝的好戏呢,还不想现在就和老头翻脸,况且,为了这样一桩小事就和他翻脸,万一逼得他狗急跳墙,耍出什么花样来,那就麻烦了。但我警告粥恒他们:“获筇非田舍翁,不可小觑了他。从来轻敌者必亡,尔等切切牢记!”
    按照惯例,天子每日早朝,召见三公九卿,五日一大朝,驻京、旅京的两千石都必须与会。想想天子也甚为可怜,每日上朝,风雨无阻,不似百官还有休沐之假,年老了还能致仕,虽说古圣先贤有禅让之礼,但那只是传说而已,真正贵为人主者是无敢为此先的。
    因而这种惯例似乎就从没有一位天子从头至尾都遵守过,今上大权旁落后就更是如此。他往往三日才始一朝,过过形式而已,每月才一大朝,也很少谈论什么正经事——正经事都由我或者是靳贤决定,天子如木人,如土偶,如宗庙里的牌位,端坐而已。
    然而立储可是我或者靳贤都不敢轻易决定的大事,也是天子必须拿出自己主意来的要务,所以上次大朝后,隔了四天,天子就派内宦到处通知说打算再朝。我对他的急不可耐感到有些可笑,同时自己也非常急切地想看获筇在天子和百僚面前表态。可惜这番心思,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老奸巨猾的获筇,他一听到大朝的消息,立刻就病倒了。获筇不能上殿,天子大朝的心思立刻就泄了,内宦在都内穿梭,通知说天子偶感风寒,大朝之会暂且作罢。
    二姐夫终让悄悄对我说:“获筇老贼定是假病,请大将军遣人以探病为名,查其虚实。”我笑着摇摇头:“不必。”看都不用看,我当然知道获筇是装病,然而只要你一天不上朝表态,天子就一天不会放弃立郕皎为储君的努力,你能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去么?我倒要看看这老头打算装病装到哪一天,除非你干脆病死,否则这个陷阱是根本躲不过去的。
    可是转念一想,当朝太尉得病,就礼仪上来说,我这个大将军不能不遣人去慰问一下,于是和靳贤商量,他推荐了大将军府别驾离州。这个离州是我同族远亲,别无大才,唯仪容庄端尔,派他前往,定不会失了礼数。
    结果离州回来禀告说:“太尉贪食下痢而已,料无大碍。”我料他也本无大碍,虽然私下议论中总骂他“老贼”,虽然我一直盼望他死,其实此贼去年才刚过五旬,没那么容易立刻就天寿耗尽而咽气的。
    等到了次月既朔,获府有仆佣来禀报说,太尉已然病愈,明日即可上朝。我估计这消息也立刻禀报了天子,天子定会在望日再叫大朝。有趣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孩童似的,终日心痒难搔地掐指等待着大朝之日的到来。
    十月十三日,靳贤和大姐夫粥恒先后来禀报说,天子在天安殿秘密召见获筇,连内侍都屏去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知道获筇出殿后连连叹气,天子却面有喜色。
    我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一定和上次召见我一般,天子想在大朝前先探探获筇的口风。不过考虑密谈后两人的反应,莫非获筇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已经被天子压服,打算支持郕皎为储君了么?天子一定是向他暗示说,我已经赞同了立郕皎的想法,则获筇不敢与我为敌,或者说不想现在就和我撕破脸皮,所以只得勉强依从。
    如此说来,两日后的大朝,主要就看获筇和国犀等人当廷争辩了。虽然我内心隐约地盼望获筇反对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因此而恨透了这个老贼,发密诏要我取他性命,那就再好不过。现在获筇顺从了天子,他和国犀等人分道扬镳,只是翦其羽翼而已,我就得不着即刻下手除掉他的机会了。
    我整日端坐在大将军府中,庶务都有靳贤处理,大政也有属官们动脑筋,我只要点头和画押即可,四方虽说不算太平,也还没有酿成太大的乱子,多少感觉有点无聊。我似乎很盼望着出点事,以排解压在肩上的整个国家和整个家庭的千钧重担……还有相关妻子和小丫鬟雪念的难以解决的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天子并不痛恨获筇,难道我就不能去请得诛贼的密旨么?即便天子不愿下此旨意,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势力,就不能矫诏么?其实早就可以用雷霆手段除掉那个老贼了,只是我,也包括靳贤一直都在犹豫,都在担心获筇一匹夫易杀,由此引发的官场和各郡的动乱不好平息。所以我们需要一样事物来推动,这样事物最简单就是天子的密诏……
    其实我和靳贤都是因人成事的无能之辈吧。我不禁苦笑起来,同时觉得一股透骨的含意涌上心头。
    因为这般胡思乱想,我整整一个晚上都没能安睡,始终下不了矫诏杀获筇的决心。算了,且等大朝以后再寻机会吧,陡然起意,仓促行事,肯定是没有好结果的。
    第二天一早起身,洗沐过后,我一边检视公文一边等待早膳。早膳从来都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吃的,按照古礼,我每旬只和妻子同床三次——虽然有同床之名,却无同床之实——其余时间都在书房中独眠,起床后就在这里洗沐用膳,然后或者去上朝,或者出厅理事。按照常理,每天都必须进宫去参与朝会,天子某一日不朝,早早的就会派内宦来通知,然而现在规矩彻底变更,天子一般不朝,某日想朝了才会遣人来叫。我就在书房等着,不过估计望日大朝前,天子不会再开小朝会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卯时两刻,我刚用完早膳,仆佣就领进一名内宦来。那宦官在我面前跪下,五体投地地磕头。我问他:“天子今日欲朝?”宦官回答说:“今日不朝,但有诏宣大将军天安殿见驾。”
    哦哦,又是天安殿,莫非天子得到了获筇的保证,忙不迭要把喜讯告诉我,或者想以此来固我之心么?我内心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如果在获筇都同意拥立郕皎的前提下,我的态度却突然来个百八十度大转变,天子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虽说我握有天下的权柄,终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肆意妄为的。人在世上,总有绑缚,总有羁绊,这绑缚和羁绊非它,也非天意,而是人心。礼法、规章,数千年来所塑造的人心,是有其规律可循的,从之则生,逆之则亡,就算我不但握有权柄,还篡位做了皇帝,天地至大,唯我独大,如果违反了传统的礼仪,违反了所谓的“天道人心”,还是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于是端正朝服,一边派人去通知妻子一声,一边出门登车。我手拽车厢后的皮带,屈膝蹬腿,身体才刚悬空,突然间,手里一空,立刻头下脚上地跌下了地。仆佣们慌慌张张地拥过来搀扶,被我怒斥一声喝开了。我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活动一下手脚,好在并没有受伤。再看看手里,原来是皮带断了。
    掌管车马的仆佣面如土色,急忙跪地磕头。我随口下令:“拉下去,打二十鞭子。”然后手扳厢板,纵身跃上了马车。有个门客凑近来请示说:“大将军换车为宜。”
    开什么玩笑,不过断了根皮带就要我换车?换车的时候我干什么,就站在门口等着?实在太不成体统!我理都不理他,拍一拍御者的肩膀:“走。”
    大将军府外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可容三乘车并驾而行。整个队列前面有六骑金台营勇士开道,其后是各种旌旗、伞盖,然后是我的马车,车后还有十骑私兵护卫,再后面是前来宣旨的宦者的乘车。出门向南行百尺,拐一个弯,就可以迈上通衢大道,北向即可直趋金台门。
    然而就在拐弯的地方,突然卷来一阵旋风,“喀”的一声,队列中的一面飞虎旗从中折断,朝后直拍下来,正打在左骖的头上。那马惊嘶一声人立起来,乘车也因此剧烈地晃动,晃得我一个趔趄,若非手扳着轼,险险摔落车下。幸亏御者技艺高超,一边抖动缰绳,一边口中斥喝连声,才终于稳住了马车。
    “大将军,”御者突然转过头来,低声说道:“此乃不祥之兆,请大将军速速回府!”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五十六章 澄清
    古诗云:宇内澄澄,如山之登。四海清清,如日之升。
    天子第三度召我天安殿见驾,可是刚离开府邸,才到巷口,突然风卷旗折,惊了驾马,险些把我掀下车来。御者警告我说:“此乃不祥之兆,请大将军速速回府!”
    我一看今日的御者非他,正是曾为我回乡去打听大化之珠端底的寒士谈商——驾车虽说是下人之事,但古来御术就是士大夫必修的课程,因此官宦之车,也往往由其门客来驾御。当下我问谈商:“何谓不祥?”谈商回答说:“《蓍解》有云:‘风雷迅疾,天地之兆,因天地而感人事,是以旗折、辕裂、瓦穿、椽断,皆天象示警于人,是大不祥也。’”
    这群寒士在当世几无晋身之阶,如果不是我的照顾,他们最多也就当到一县长、令,所以大多皓首穷经,只好去死读书、读死书,这个谈商也是如此,他说的什么《尸解》,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怎么,旗折是不祥之兆么?是上天示警么?上天若想殛人,又何必示警?上天若有所爱人,又何必罹以灾祸?
    我从来不认为天道是有意识的,“天道无私,自然是常”,这是师祖棠庚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按照师祖的解释,天地万物,以道贯之,天之至大,靠的是它屹立在道的顶端,风雨雷霆莫不是道的显化,而不是说天真的有意识,或者如民间传说般,真的有天神甚至天帝之类的东西存在。至人是存在的,然而至人无所憎亦无所爱,根本就不会垂怜世间万物,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显化、示警之类的事情发生。
    当然,既然天地万物皆出于一,相互之间莫不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如果将有福祸降临在一个人的头上,自然天有预示,地有显化,只是这种预示或者显化神秘莫测,亦很难有规律所循,偏要说某类事物是说明了某种道理,那都是野狐禅,当不得准。
    比如说,按照古籍记载,至圣在南游前曾见到云霞如盖,罩于顶上,后人附会说那是他即将得其大道的预兆。可是又有古籍记载,我朝高祖皇帝诞生时也有相同云盖——一则成圣,一则成帝,你总不能笼统地归类说云生于顶就是佳兆吧,因为高祖皇帝芟夷四海,杀人无数,当时的崇德真人就曾经说他:“得天下而弃圣远矣,是福欤?是祸欤?”
    我正在这样想着,宣旨的内宦看不清前面的情况,急匆匆地下车跑过来了,问我:“大将军何故停车?”我开玩笑说:“风吹旗折,恐为不祥,我正欲转车归府,不奉诏了。”宦者大感恐慌,连连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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