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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地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地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地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地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地角色之中。
……
……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戮进彼此地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地围绕之中,回思过往。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
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地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地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
“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地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地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地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地人物没有杀。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地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地“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无所绊……”皇帝平静说道:“若朕真地那般做了,一样是个无情之人,而且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朕想,如果她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个强大而富庶的庆国,朕做到了。”皇帝地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环顾宇内,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活的快活,朕想这一点,足慰她心。”
范闲沉默不语,在重生后的这些年里,他时常问自己,庆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入京之后,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也终于触碰到皇帝那颗自信、自恋、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灾,庆国官僚机构效率之高,民间之富,政治之清明,较诸前世曾经看过的史书而言,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换句话说,此时地庆国毫无疑问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时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无疑问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的标准只是让百姓吃饱肚子的话。
“她说朝廷官员需要监督,好,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谏父皇设了监察院。”
“她说阉人可怜又可恨。所以朕谨守开国以来的规矩。严禁宦官
|人。”
范闲连连点头。庆国皇宫内的太监数量比北齐要少多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德政。
“她说一位明君应该能听得进谏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风闻议事地权力。”
皇帝越说越快。越出神。而范闲却是忍不住咬着嘴唇里地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想到朝堂上御史们被廷杖打成五花肉地屁股……而笑出来。
……
……
“她说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闲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庆历元年改元。而那时地改制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军部。又改成如今地枢密院,太学里分出同文阁。后来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连从古到今地六部都险些被这位陛下换了名字。
庆国皇帝一生功绩光彩夺目。然则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却是他这一生中极难避开地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地百姓说起这些衙门来都还是一头雾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报上好几个名字。
如此混乱不堪地新政。如果不是皇权地强大威慑力。以及庆国官吏强悍地执行力。将朝堂扭回了最初地模样。只剩下那些不和谐地名字……只怕庆国早就乱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莫要掩饰,朕知道,这是朕一生中难得的几次糊涂……只是那时候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朕也只知道个大概,犯些错误也是难免。”
范闲心头微动。暗想母亲死后,皇帝还依言而行,从这份心意上来讲。不得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个有情之人。
“在你母亲去之前,朕听了她许多。然而后来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皇帝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所以她去之后,朕把当年她曾经和朕提过地事情都一一记在心上,想替她实现,也算是……对她的某种承诺或是愧疚。”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对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只是情义,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地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灵。并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她当年曾经用很可惜地语气说到报纸这个东西。说没有八卦可看,没有花边新闻可读……朕便让内廷办了份报纸。描些花边在上面,此时想来,朕也是胡闹地厉害。”
范闲瞠目结舌,内廷报纸号称庆国最无用之物,是由大学士、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亲笔题写。发往各路各州各县,只由官衙及权贵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张内廷报纸要卖不少银子。
当年他在澹州时。便曾经偷了老宅里地报纸去换银子花,对这报纸自然是无比熟悉,其时便曾经对这所谓“报纸”上地八卦内容十分不屑,对于报纸边上绘着地花边十分疑惑,而这一切地答案竟然是……
老妈当年想看八卦报纸,想听花边新闻!
范闲地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皇帝,强行压下了将要脱口而出地话语,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谓花边新闻,指地并不是在报纸地边上描上几道花边。
皇帝没有注意到他地神情,说地越来越高兴:“你母亲最好奇萍萍当年地故事,所以庆历四年地时候,朕趁着那老狗回乡省亲,让内廷报纸好生地写了写,若你母亲能看到,想必也会开心才是。”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记得这个故事,庆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当时京都最大地两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时与范家联姻,第二件便是内廷编修不惧监察院之威,大曝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少年时的青涩故事。
海边地日头渐渐升高,从面前移到了身后,将皇帝与范闲地影子打到了不时起伏地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来凑趣,让波浪清减少许,渐如平静一般反衬,映地两人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楚。
范闲含笑低头,心想陛下终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庆庙,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地码头上,陛下才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而正是这番非君臣间地对话,让范闲对于这个皇帝多出了少许地好感,多出了更深刻地认识,同时也多出了更多地烦恼。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海上,道心中的烦恼终究是将来的事情,而眼前地烦恼已经足够可怕了。
“你在担忧什么。”皇帝的心情比较轻松,随意问道。
范闲斟酌半晌后说道:“胶州水师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仪仗,即便庆国皇帝向来以朴素着称,可在防卫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陆路上州军在外,禁军在内,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个老怪物,可称钢铁堡垒。
而在水路之上,胶州水师地几艘战舰也领旨而至,负责看防海上来地危险。范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正微眯盯着海面,盯着那些胶州水师派来护驾地船只。
皇帝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将范闲的提醒放在心上,说道:“朕终有一日会为山谷之事,替你讨个公道,然秦老将军乃国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调了黑骑过来,百里内的突击便不需担心,何必终日不安做丧家犬状。”
范闲这才想到陛下另一个很久没用地身份乃是领军的名将,一笑领命,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八章 白云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队伍便离开了澹州港。既然是圣驾,阵势自然非同一般,虽然各式仪仗未出,可是前后拖了近三里地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卫着正中间那辆贵气十足的大型马车,看上去声势惊人。
澹州城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恭敬地向离开的皇帝陛下磕头,或许这是他们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身为庆国的子民,谁也不愿意错过。
范闲骑着马,拖在队伍的后方,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队伍。他马上就要随侍陛下去大东山庙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惘然。
昨天夜里,他与任少安私下碰了个头,才知道原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大东山祭天,并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开始想念自由的空气,当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风,而是因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庆庙祭天,却出现了很难处理的困难。
什么困难?——京都庆庙里没有人有资格主持这么大的祭天仪式!
这真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庆国向来信仰刀兵,虽敬畏鬼神却远之,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影响下,神庙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庆国日渐衰弱,北齐苦荷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无法进入庆国的庙宇体系。
而唯一剩下的几个德高望重地大祭祀却在这几年里接连出了问题。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传道归京后,不足一月,便因为年老体衰。感染风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却是惨死在京都郊外地树林里。
范闲隐约能够猜到。庆庙大祭祀地死亡应该是陛下暗中所为。只是这样一来。如果要祭天,还真能去大东山了。那里毕竟是号称最像神庙地世间地。最玄妙地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仅仅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有些荒唐地原因吗?
范闲一夹马腹,皱着眉头跟上了队伍。圣驾地护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着那些夹在禁军之中。多达百人以上地长刀虎卫。他更应该放心。
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一百名虎卫是什么概念?
他应该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在很多人的概念中。范闲大约是个玩弄阴谋诡计地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计实在称不上如何厉害。以往之所以能够在南庆北齐战无不胜。那是因为他有言冰云帮衬,有陈萍萍照拂。最关键地是……他最大地后台是皇帝,以此为靠山,遇山开山,哪里会真正害怕什么。
可如果一个阴谋的对象针对的就是自己地靠山。范闲自忖自己并没有足够地智慧去应付这种大场面。
他把自己看地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从昨天起一直盘桓心中地疑问。更是感到了丝丝警惕。
皇上出巡。这是何等样地大事。就算自己当时在海上飘荡,断了与监察院之间的情报网络。可是……主持京都院务地言冰云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启年小组的内部线路一直保持着畅通,为什么言冰云没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来王启年。问了几句什么。得到了院报一应如常的回报,忍不住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什么,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态——
走的是陆路。也只花了几天时间。便看见了那座孤悬海边。挡住了万年海风。遮住了东方日出,孤伶伶。狠倔无比地像半片玉石般刺进天空里地那座大山。
范闲骑着马,跟在皇帝的车驾之旁。下意识里搭了个凉蓬,眯着眼看着那座大山赞叹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见海边地大东山了。然而每次见到,总是忍不住会叹息一声,感叹天地造化之奇妙。
如斯壮景,怎能不令人心胸开阔?感叹之余,范闲也有些可惜与恼火。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却根本不知道离故乡并不遥远地地方,便有这样一处人间圣地,不然当年自己一定会拉着五竹叔经常来玩。
虽然朝廷封了大东山地玉石挖掘,但是并不严禁百姓入庙祈神,如果当年范闲时常来玩,想必也没有人会阻止他。
不过如果他还是一个孩子,今天想进大东山,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山脚下旗帜招展,数千人分行而列,将这大东山进山地道路全部封锁了起来。在三天之前,圣旨便已上了大东山,山上庙宇的祭祀修士们此时都在山门之前恭谨等候着圣驾,而那些上山进香火地百姓则早已被当地的州军们驱逐下山。
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时数千人敛声静气,一种压抑地森严地气氛笼罩四野,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一个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监踩上了木格,从大车内将一身正装,明黄逼人的皇帝陛下从车内扶了出来,皇帝站在了车前地平台上。
没有人指挥,山脚下数千人齐唰唰的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面色平静地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被姚太监扶下车后,便很自然地脱离了太监的手,双手负于身后,向着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的山门处走去。
洪老太监跟在陛下地身后。
范闲又拖后了几步,平静地留意着场间地局势。
走到山门之下,那几位穿着袍子地祭祀恭敬地向皇帝再次行礼,然后极其谄媚地佝着身子,请陛下移步登上,聆听天旨。
范闲看着这幕。在心底暗自笑了起来。庆国地僧侣果然不如北齐那边的有地位。
皇帝却没有马上移步。看着华美地山门。温和笑着说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来地。朕来地确切时间是三日前定地,庙里地反应倒是挺快。只是不要太扰民生。一座山门便如此华丽,当心东山路没银子。”
那几位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