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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相并没有做些什么,他不过是从昔日每日一次的看望,变为隔天一次,三天一次,五六天一次,最后像现在这样十天半月都来不了一次;不过是从昔日永远包容温厚地望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淡,逐渐变得敷衍,最后到现在的毫不在意,连在他身上多停留一息的耐心都欠奉;不过是从昔日一脸欣慰骄傲地细细检查他的窗课,变得越发地不以为意,越发地马虎了事,最后到如今只是随手翻过,不置一评,不发一语。
明知他每日都要入宫议政,明知他每日都要到上书房批阅奏章,却仍是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容相很忙,容相不希望自己去打扰他。直到终于熬不住思念的滋味,放下帝王之尊亲去寻他,得到的却永远只是一句心不在焉的“国事繁重”。他想要与他的容相分担政务,回答却永远只是不冷不热的逐客令:“国家大事不是谁都能担当得起的,皇上还是玩去吧。”
容相甚至懒得抬头,于是他连一次正视,都不能得到。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还不够聪明,不够勤奋,于是开始三更休五更起,完全不顾惜身体地学习太傅们所授的文韬武略。但无论他多么用功,多么进取,得到多少太傅们由衷的惊叹,他的容相却仍不肯正视他,不肯关注他,只是越行越急,越行越远,急得让他无力,远得让他绝望。
容相,你可知道,我这样刻苦,这样努力,为的不是要追上你,超越你,而只是你的一次驻足,一次正视,不要舍下我,不要抛弃我。
但为什么,你竟然吝啬得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我?
燕凛的心已如雪般冰寒,可惜竟还是有人要雪上加霜。
仿佛是约好了的,他身边信任的近人竟都异口同声地开始指责起容相,说他目无君上,说他专横独断,就连一向对容相敬佩有加的段太傅和素来对容相赞不绝口的王公公也不例外,而且放话还最狠,最惊心。
燕凛很痛苦,很迷惑。他不明白为何身边的世界会变得如此陌生。他质问王公公为什么,王公公想了很久,深沉的痛苦在眼中时隐时现,最后沉痛地说道:
“皇上,天子无私事,无私情,望皇上千万以国事为重。”
那句话,在燕凛耳边回响了一天。
那个晚上,他让王公公带他到相府去。出乎他意料地,王公公只是眼中掠过一丝异色,竟没有说什么话就答应了。
他只带了王公公一个,身边没有半个侍卫,然而一路上竟是出奇地顺利,在相府里也没有碰到半个多管闲事的人,就连门前的护卫也看不到。
只是到了容相书房前,王公公就突然不见了人影。
燕凛也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痴痴地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容相的身影。
房中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影,但他不在意那是谁。他只在意他的容相,那个曾保护他,养育他,教导他,鼓励他的男子,那个不知不觉间已填满他生命的男子。
房中传来觥筹交错之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言笑声。燕凛想听得真切些,便走近了几步,不料却听到一句他这辈子都不能忘怀的话:
“燕凛不过一黄口小儿,我容谦又有何惧哉!”
燕凛闻言剧震,踉跄着退了几步,尚未站得稳时,又听房中容谦道:
“况且……我若是不高兴了,这天下是姓燕还是姓容,只怕仍是未知之数!”
听得窗外那孩子跌撞着远去的声音,容谦心中不由无比酸楚地一叹。
走出了这一步,怕是再也没有回头之日了罢。
他转过头,看着正谄笑着附和的左将军淳于及,心中不由冷冷一笑。
让这种人统领左军,先帝未免太不谨慎,自己也是看走眼了。
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绝不可再留在他的身边。其弟淳于化性情坚毅,倒还可堪大用,就让他顶替这左将军之位吧。
他微笑着起身,亲手为淳于及斟了杯酒:“如此良夜,淳于将军请再满饮此杯。”
说罢,他已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分明是上好的佳酿,为何此刻入喉,却似比黄连还要苦涩,比鸩酒还要伤人。
手上下笔如飞,容谦在每一份奏章上写下一针见血的批示,然而上却是一片心不在焉。
“皇上……”
上书房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容炝涣散的瞳孔蓦地收缩,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一时竟觉喘不过气来。
他轻轻地苦笑一声。
半年的冷落,筹划的不正是这一刻么,为何事到如今,反倒是狠不下心来了?
容谦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头,这一抬头,便看到一脸平静的燕凛。
没有失落,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没有杀机,有的,只是一片波澜不兴,却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暗涌急流的平静。
容谦心中轻叹,也不知是欣慰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
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此刻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终于还是长大了。
从今日起,那个在自己怀中淘气的燕凛,那个会因为自己而不愿说“朕”的燕凛,那个兴奋地举着窗课渴望自己夸奖的燕凛,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看着他眼中的血丝,暗淡的脸色,还有鬓边那根触目惊心的白发……
这成长的代价,是否也太惨重了些!
容谦低下头,掩饰自己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悲哀,口中淡淡道:“不知陛下驾临,恕臣有失远迎。”
说着请罪的话,手上却仍一刻不停地批示着奏章,对燕凛看也不看一眼,容谦此语可谓毫无诚意,只余隐隐的倨傲与冷漠。
听着燕凛的脚步声一步步地逼近,容谦尽管大有风雨欲来之感,然而手上仍是忙碌如常,丝毫不乱。
“容相!”
一直装得无动于衷的容谦闻声右手猛地一颤,把笔下的奏章弄污了一大片。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对上那双一如往昔般明澈的眼睛。
再没有隔膜,再没有伪装,再没有矫饰,眼前的面容诚挚而落寞,分明就是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孩子,那里还有半点方才那少年君主的影子。
恍惚间,容谦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看着那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一脸渴望地伸出双臂:“容相,抱抱。”
直到燕凛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唤回:
“容相,这些日子我……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样渴求却又犹豫的眼神,那样委屈却又惶然的语调,此时的大燕君王,仿佛只是一只离群的幼兽,正向着同伴远去的方向,一声又一声软弱而不甘地哀鸣。
那一刹那,容谦几乎要放弃一切伪装,放弃一切努力,只想紧紧地抱住那把声音的主人,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什么,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
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说一句话,这半年彼此的伤感和落寞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回到那段只有温情和欢乐的日子。
但是,他不能。
用尽所有的精神力控制住自己将要决堤的情绪,容谦低下头,神色如常地批示完手上的奏章,再抬头淡淡道:“皇上方才说……恕臣愚鲁,皇上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然后,不出意料之外地看到燕凛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只余一片绝望的苍白。
容谦垂首,把所有的伤痛阻隔在眼睑之内,嘴上却仍是毫不留情地道:“国事非同儿戏,皇上如无要事,还请先回吧。”
“既是如此,朕就不打扰容相了。”燕凛轻轻一笑,脸色竟已奇迹般地恢复了完美的平静,只是双眸深处却隐隐透出死寂般的冰冷:“国事繁重,朕亲政之前,还请容相多多担待。”
说罢,他已转过身去,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上书房,留下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
直到燕凛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眼前,容谦方自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想要笑笑,却只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全然不听使唤;取过茶盏想要润润喉,右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衣袖也被溅出的茶水打得湿透;执起笔想要批阅案上的奏章,却又无力收拾纷乱成一团的思绪,举笔良久,折上仍只是一片空白。
扔下笔杆,容谦颓然倒入椅中,心内一阵苦笑。
这一次,真的是再不能回头了。
他是该悔恨,还是该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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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怜细草(五) By 王子之骑
更新时间:2008…7…23 14:31:26 本章字数:4274
怜细草(五) By 王子之骑 三日后大朝,燕凛在百官面前提出改元之事,众老臣纷纷附和,唯容谦不置可否。
半月后,元月初一,礼部主持大典,诏告天下,改元弘靖。
弘靖元年,二月初三,左将军淳于及深夜密访相府,不知所议何事,但见淳于及出府时面露窃喜之色。
二月中下旬,淳于及屡借巡查为名,托天子近人向燕凛暗呈密折。燕凛亦时有密诏托人送予淳于及。
三月十四,淳于及半夜潜入宫中面圣,正与燕凛密谈之时不料被容谦当场撞破。容谦以救驾为名,在燕凛眼前一掌击毙淳于及。次日,此事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众臣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一派力斥容谦目无君上,罔顾法纪,一派则称淳于及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容谦此举救驾有力,过不抵功。两派针锋相对,但容谦袖手旁观,双方旗鼓相当,难辨胜负,此事终是不了了之,事后,容谦将淳于及之弟淳于化拔为左将军,又以玩忽职守为由,撤去御前侍卫总统领赵国铭之职,改委派大半年来从正三品骠骑将军贬至从六品武义将军的封长清担任此位。
三月廿一,封长清易容改装,混入商队悄然进京,然入京后并未进宫赴任,而是以容谦故人之名到相府拜会容谦。两人从初更时分谈至拂晓,但见封长清辞别时神色沉重,满脸泪痕,身携一纸名单,其上均是近年来声名鹊起却未受重用,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才俊。
三月廿四,封长清正式入京就职。
四月廿,封长清与燕凛于寝宫歃血为誓,共约匡扶国事,诛除奸贼。
五月中,秦军攻燕,容谦亲率大军出征。数日后,燕凛就寝时突遭刺杀,幸得封长清拼死护驾方逃过此劫。众侍卫闻声前来救驾,却仍被刺客杀出重围,成功逃脱。燕凛大为震怒,宫中无数侍卫管事因此被撤职查办,在封长清的主持下,皇帝身边大小人等纷纷换上新面孔,其中赫然有那名单上的不少英才身居要职。
五月至十一月,秦军节节败退。而每日传到燕凛手中的除邸报外,尚有封长清在军中旧部故识的传书,详尽地阐明军中每日的调度,胜负和赏罚。
十月廿八,秦国撤军。
十一月初八,容谦不顾诸将反对,将数万大军领入京师请功。一时旌旗蔽天,蹄声震地,满城百姓皆瑟缩不敢出,众朝臣均道容谦有意逼宫,奔走相议,惶惶不安,而皇城三军亦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唯燕凛不惊不惧,亲自出宫犒军,对数位屡立奇功却未得封赏的将军大家褒扬,更亲手为他们披上锦袍,一时在军中引为奇谈。
十一月初九夜,封长清携燕凛手谕,密访昨日受燕凛赠袍,此时仍驻军城外的数位将军。
是夜,相府有奇客来访,自称林公子府上来人,请容相指点公子半年来的学业。容谦彻夜不眠,于每份窗课上细细附上批注,又对林公子每日食宿起居一一细问,破晓时分方将来人送出。
弘靖二年春,容谦大兴土木,修葺相府,甚至不时放下手头政务亲往监工。工程之浩大,以致弘靖三年方自完工,其时相府之奢华富丽,几不亚于皇宫,相府完工后,容谦夜夜笙歌,越发疏懒于国事,在朝野上下渐渐失尽人心。然而纵然无心理政,容谦对那林公子的课业仍是尽心尽力,不曾松懈半分。
自弘靖二年起,燕凛借容谦懈怠之机,倚仗朝中老臣与北静王之力,开始在朝中军中安插人手,当初封长清所得名单上之才俊亦俨然在列。弘靖三年月,许照林升任兵部侍郎,自此,燕凛在军中的亲信数目与日俱增,当年受燕凛赠袍的数位将军亦稳步升迁。
弘靖四年十月,戴国兵犯燕境,容谦却依旧不闻不问。而燕凛借战时人员调度之机,更加紧对兵部和军伍的掌控。另一方面,燕凛的亲信屡立战功,在军中逐渐攀上高位。
十二月初二,容谦生辰,在府上大排筵席,宴请朝中百官,更提前半月传书邀其军中旧部赴宴。此时前线战事吃紧,众将连寿礼都无力安排,只得回函致歉。容谦为此于寿筵上大发雷霆,宴会不欢而散。
弘靖五年三月,戴国撤军。不过三日,容谦即下令将缺席寿筵的诸将削爵降俸。此令一出,容谦顿时失尽军心;而贬职所留下的空缺,在燕凛的暗中活动下,近半数为其亲信所得。
八月始,左将军淳于化多次借京中巡查之机与先皇之弟豫诚王暗通消息。
十一月十三,容谦于宵禁时携友出城,正遇淳于化夜巡。淳于化执意阻拦,容谦一怒之下挥鞭将其击下马来,扬长而去。
十一月十五,淳于化上呈密折于燕凛,自言难承容谦鞭下之辱,痛定思痛下,愿继先兄遗志,率左军投于燕凛麾下,诛除奸邪,为国尽忠。
弘靖六年,四月,经封长清痛陈利害,燕凛诚意相请,右将军徐浩然立誓效忠于朝。
九月初四,淳于及、徐浩然与微服的燕凛、封长清造访中军统领李辰,一番软硬兼施下,李辰承诺效忠。
九月下旬,容谦亲书密函,寄予定州、威远、凌城等地的权臣重将。
十一月,为拉拢各地将领,各方诸候,燕凛将封长清和几位平日最信任的太傅派往各地。
弘靖六年十二月初二,容谦三十六岁生辰。
鼓乐喧天,欢声处处,满目皆是各式镶金嵌玉的名贵贺礼。权倾朝野的左相要做寿,满朝文武谁敢怠慢,几乎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前来拜寿,一时祝寿之声不绝于耳。
正在容谦招待宾客之时,旁边忽地走出一个家人,向容谦附耳道:“相爷,林公子府上来人求见。”
容谦闻言,脸色微变,然而旋即便回过神来,转头向席上诸臣轻轻一笑:“诸位大人,谦失陪半刻。”说罢,也不理满座官员谄媚的神色,转身便向书房而去。
屏退左右,容谦关上房门,刻意忽略掉眼前那人满脸焦虑的神色,只淡淡道:“封统领不是出京去了么,你怎么来了?”
那男子名唤韩弼,本是封长清在军中的亲兵,封长清入京后便负责容封二人暗中的消息来往,平日便是以林公子家人的名号拜会容谦。此刻闻言忙道:“将军出京前特别嘱咐过小的,说皇上准备要对相爷动手了,让小的多留着点神,一有不对就来通知相爷。”
见容谦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他语气立时就急促起来:“小的无能,皇上今天就要对相爷不利,小的方才才收到风声,就马不停蹄地往府上赶,只怕还是迟了。还望相爷早作打算,不然小的他日在将军面前无法交代。”
容谦心中一跳,然而脸上仍是不动声色:“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说罢,再不看韩弼一眼,转身便要推门出去。
“相爷!”
听得身后韩弼明显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容谦无奈地转过头来,脸上已是一片不耐:“又怎么了?”
只见韩弼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给容谦叩了三个响头,抬首道:“小的虽愚莽,但也知相爷高义,平日做的都是大忠大义之事,却连一个好名声都不愿给自己留下。但韩弼自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