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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的跑进来,就诧异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的写:“为什么生气?”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著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著,脸上有著耻辱、伤心、难堪。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著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没有!”依依煌然的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依依,我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了眨,匆匆的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柳太太高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感和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点事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厨房里整日忙著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没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的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连累著三个姨太太也跟著跑。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追随侍奉。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的说:“这个哑巴现在变成凤凰了。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的喊了一声:
“妈!”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著静文就狠狠的打了两个耳光,骂著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不?”说著,又气呼呼的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这样尖嘴尖舌。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帐!”
柳太太气冲冲的走了。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太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划脚,咿咿啊啊的学她,当了她的面嘲笑她。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看到了他,依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笔写: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的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柳静言望著她那微红的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著写:“不错。”“那么,怎么还不娶哩!”依依嘟著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笔,投身在他怀里。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静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
可怜。”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依依红著脸,深深的看著柳静言。然后拿起笔,写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写完,她悄悄的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两人静静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满院花影,望著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衷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飞著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著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太太们拚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的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著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的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经降临了。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个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说:“是个女孩子!”“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憔悴,大眼睛合著,有两滴泪水正沿著眼角滚下来。他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著说:“你好吗?你没有怎么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的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静言才发现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好奇的看著那个蠕动的小生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但,当他俯身去审视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小家伙受惊的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的望著依依。然后,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了一份纸笔,他眉飞色舞的写:“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著疑问,示意要笔,柳静言把纸笔递给她,她写:
“你喜欢她吗?”“当然。好极了。”依依脸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又写: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会是男孩子。”
柳静言有点生气的抢过纸笔写: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笔:
“别胡说,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子。”
柳静言叹口气,对依依摇摇头,温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柳静言高兴的听著孩子的哭声,在纸上写:“孩子的声音很好。”“是吗?”依依写,脸上既关怀,又欣慰:“那么,她不会是个哑巴了?”“当然。”柳静言拂开依依额上的头发。
“谢谢天!”依依写了三个大字,就如释重负的闭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儿。雪儿虽是个女孩子,可是,没多久,却也获得了上下一致的锺爱。主要因为雪儿长得美极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亲,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飞扬的眉毛又活像柳静言。她是父母的结晶,综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不过,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得宠并非幸事,姨太太们成天在依依背后,想抓住她们母女的错处。
这天,雪儿快满一周岁了,奶妈抱著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柳静言走了过去,在雪儿背后叫:
“雪儿,来,让爸爸抱抱!”雪儿伏在奶妈肩上,对身后父亲的呼唤恍如未觉。柳静言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示意奶妈不要动,走了过去,在雪儿身后大声叫:
“雪儿!”雪儿依然故我,既不回头,也不移动,只专心的啃著奶妈肩上的衣服。柳静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发了半天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放在雪儿的耳边,雪儿不动,他换了另一边耳朵试试,雪儿仍然不动。他收起表,沉重的走进房里,靠在椅中。依依正忙著给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脸色不对,就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望著他。他取了纸笔写:
“我想带雪儿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依依惶惑的写。
“我怀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个聋子,那么,她也永不能学会说话了。”依依骇然的站起身来,膝上的针线篮子滚在地下,翻了一地的东西。她冲出房间,找到奶妈,把雪儿抢了过来,抱进房里,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儿的嘴,又望望雪儿的耳朵,慌乱的摇撼著雪儿的身子。柳静言走过去,找了一个铜质的水盂,拿一根铁质的火筷,在雪儿耳边猛敲了一下,立即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雪儿正望著母亲笑,玩著母亲发边簪的一朵珠花,这声巨响对她丝毫不发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静言颓然的丢掉水盂和火筷,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脸,绝望的说:“老天!老天!又是一个方依依!只是,她可没一个指腹为婚的柳静言。带著终身的残疾和耻辱,她这一生将如何做人呢?老天啊,这种残疾循环遗传,要到那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依依紧紧的抱著雪儿,她知道柳静言的试验失败了,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著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出奇的小脸,她的面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仆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乱的呼号乞求著:“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因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实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也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著一颗沉重的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雪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乌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太太来什么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你也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要看到我们柳家的后代!”
柳静言的纳妾问题,闹得合家不宁。姨太太们幸灾乐祸,在依依后面指手划脚的嘲笑不已,柳静文撇撇嘴,不屑的说:
“早就知道她只会养哑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从生了女儿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宠。现在,又证实了雪儿有母亲遗传的残疾,依依的处境就更加难堪。姨太太们开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见了她就皱眉,连下人们也都对她侧目而视。等到柳静言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宫,整天抱著雪儿躲在屋里流泪。近来,柳静言干脆在书房里开了铺,几乎不上她这儿来,整日整夜都待在书房里。她明白,现在,不仅公婆不喜欢她,连素日对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经遗弃了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她那可怜的、甫交一龄的女儿。这天,她抱著雪儿到内花园去玩,刚刚绕到金鱼池的旁边,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边谈天,她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过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过去,大姨太把雪儿接了过来,对二姨太说:
“看,可怜这副小长相儿,怎么生成副哑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说,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也对著她们笑。大姨太说:
“哑巴也没关系,女孩子,长得漂亮就行了。”“哼!我们这个少奶奶怎么样?够漂亮了吧?瞧她进门时那个威风劲儿,现在还不是没人要了!”
她们对依依笑著,依依已经领略到她们的笑里不怀好意,她勉强的对她们点点头,伸手想抱过雪儿来,大姨太尖声说:
“怎么,宝贝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这个哑巴孩子吃掉,你急什么?这孩子送人也不会有人要的!”
雪儿伸著手要母亲,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怀里一送,不高兴的说:“贱丫头!和她妈妈一样贱!”
大姨太这句话才完,从山子石后面绕过一个人来,怒目凝视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静言,不禁吃了一惊。柳静言冷冷的说:“依依什么地方贱?雪儿又有什么地方贱?说说看!”
“噢,”大姨太说:“说著玩的嘛!”
“以后请你们不要说著玩!”柳静言厉声说。转过头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对姨太太们发怒,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伸过手去,他要过孩子来,依依又惊又喜的把孩子交给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依依脉脉的望著他,眼睛里装满了哀怨和深情。柳静言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谁该负责任呢?同样的生命,为什么该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为什么要造出缺陷来?”
依依望著他,听不懂他的话,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纸笔给他,接过纸笔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怜悯的望著依依发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低下头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儿。半天后,才从他手里拿过笔来,在纸上写:
“你不要我了么?”柳静言用手托起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