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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相信这是他的玩笑,或者恶作剧。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但眼前的新坟,又是什么?
他说:“你如果早半个月来就好了,也许你来了真能救他的命呐!”
看来父亲是真死了。
那么我所有的等待,我的一路而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不太会讲故事,他心里的温度很低,他什么都瞒着我,他对我有设防。
父亲坟前黄土未干,墓草未青,尸骨未寒,也许父亲的灵魂还在低空飘荡,只是他与我之间没有那种灵与肉的感应,我看不见他。我甚至一直没有哭。
但我确实是来寻找父亲的呀。
看来我所在乎的只是寻找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结果是父亲死了。
而我自己,从小清冷惯了,孤独惯了,也不怎么看重亲情和死亡。
我看重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反叛和由里到外的那种……破坏。
这会儿,我把自己心里那份静如死水的希望给破坏了。
我在心灵的废墟上重新构筑起新的希望来,然后再去破坏它,捣毁它。
“你看我像什么?”我问他。
钟爱回答得很干脆:“小叫花子呗!”
“我打你!”我向他动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我想挣脱,可惜力气太小。
拼命使劲,心脏又吃力了,眼前又飞过一群黑蝴蝶。
赶紧拿药去吃,几分钟之后,就缓过劲儿了,吓得他都煞白了脸。
“说嘛,再说嘛!”我还是逼他:“你看我像什么?像什么嘛?!”
这次他不敢胡说八道了,静静地看着我不吱声。
我想听他说我像一只从最远的地方逃逸而来的红狐狸,此刻驻足的地方就是我的森林,以后就乖乖地呆在这里吧,不回去了。
可惜他没有这种感觉。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觉得你挺像女孩子的。”
“那你就娶我啊!”我抓住了他的话:“我跟你生儿育女,一大堆男孩,一大堆女孩。”
“你以为你是母猪下崽子呀,一大堆一大堆的。”他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的样子迷死人了。我突然觉得,我已经不在乎结婚时去不去教堂,有没有唱诗班和牧师,只要有他,只要有钟爱哥哥。
“说呀,娶不娶我?娶不娶我嘛?!”
他脸上的笑凝住了:“别闹了,你又不是女孩子。”
我说:“我是嘛是嘛是嘛是嘛……”
我都准备好了,假如他还不相信,我就证明给他看,怎么证明我还没想好,反正……只要不脱衣服,也许我会让他摸我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但是他告诉我:“我这种人不适合结婚的。”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说:“我喜欢男孩。”
我只有继续装男孩了,装到什么时候?装到十八岁到来,装到我死。他爬在我的身体上哭啊,哭啊,他给我换衣服,一层一层剥下伪装。我的身体冰清玉洁,瀑布一样的黑发哗地一下就从帽子里倾泻出来了,我像白色的蚕,被置放于明亮的光线下,他只须为我盖上桑叶,一层一层的桑叶。我死了已不会吐丝,既然没有希望,还吐什么情丝?也无须为谁做茧?当然,更不用化蝶了。
可我,真的只能装做男孩,才能……才能拴住他么?
我的女孩儿的样子不好吗?如果我长到十八岁,穿上火红火红的裙子,就像一只真正的妖媚无比的狐狸,躺在他的面前。我的红裙子上有十八颗纽扣,他像弹琴一样弹拨着那十八颗纽扣的韵律,然后逐一解开它——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他会喜欢我如狐的身体和乖巧灵秀的小狐的模样吗?
可是,假若我活不到十八岁,或者就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是此刻这种身量未足、形容尚稚的小男孩的样子死去了,他依然爬在我的身上哭,给我换衣服,突然发现我像一个瘦弱的小毛毛虫,而且是一个女孩,他还会为我盖上一层一层的桑叶、还会喜欢我吗?
那阵子,他天天心事重重。
我不明白,既然躺在医院里的那一对受伤的可怜人才是他的父母,他为什么从来不去医院探望他们。
我们俩住在他们家从前住过的板棚小屋里,白天做小锅饭吃,吃完饭就去林子里瞎逛,或者去河谷地带找一块安静的草地上躺上半天,他不讲话,我也不吱声。不知咋的,他时常会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嫌害怕,脑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奇思怪想,森林里的风声,小河边的流水声,板棚小屋咯吱咯吱的晃悠声,还有老鼠在屋梁上扑簌簌一溜而过的声响,都让我吓破了胆。
很自然的我们睡在一张小床上,他说:“哥哥靠边睡,弟弟靠墙睡,靠边睡打老虎,靠墙睡做好梦。”每一夜我都靠墙睡,可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好梦。我毕竟是个女孩,身边睡着个半大不小的男生,我怎能不紧张?可我再紧张再害怕也不敢推开他,我怕风,怕黑夜中的一切。直到他终于吻过我了。
是怎么发生的我很迷糊,只记得睡梦中被谁紧紧地堵住了呼吸,一片片黑蝴蝶又从不知名的地方飞了回来,在我眼前窜来窜去的,我想拿药,才发现他正压在我的身上,吓得我赶紧去摸衣服扣子,还好,他没动我那个地方。当我知道是他在吻我时,我真是又喜又惊,又恼又怕,一动不动,我享受着他的吻。这是我的初吻啊,就这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给了这个莽撞无理的……小哥哥。而他竟然是老到,娴熟,轻车熟路的架势。他的唾液清甜,气喘如牛,激情似火,欲望冲天。当我发觉他的手正一步一步顺着我的前胸、小腹往下伸展时,我推开了他:“我要吃药!”他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就忽忽忽地倒在一边睡着了。我想他可能是做梦了,迷迷糊糊的,要不他怎么就说睡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问他:“昨晚做梦了吗?”他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你知道吗?你都吻过我了!”他说:“我知道啊。”我不相信他知道,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嬉皮笑脸地:“因为你好啊!”我又问:“那你喜欢我了?”他点头。“你会一辈子都这样,都这样喜欢我么?”他回答得很果断:“一辈子!”
可是我多想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终于,等到下一次他又吻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真的不喜欢女孩吗?”他说是。我又问:“那你看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说:“当然是男孩喽!”我不敢吭气了。那就是吧。那就做一个男孩吧,做一个活在他心里的好男孩。那一瞬间,我又迷糊了,我们又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吻在一起。我那么冷静,又那么痴迷。我的冷静是因为我知道他这是在吻一个男孩而不是我,我的痴迷是因为纵然知道这一切我也无怨无悔。与此同时,我甚至觉得我快变成一个小妇人了,我用小妇人的眼光去打量他,怎么看都是一个惹人爱恋的男人,他的力量,他的心智,他的冲动的性情,他的温热的怀抱,甚至他的气息、味道,都是我喜欢的。我用手护卫着自己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还好,他是很老实的,从不乱动。
第二天,我们被一阵吵闹和刺目的光亮弄醒,屋里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我母亲的同事,奉母亲之命来接我回去。他说我们小楼里的两个奶奶都死了,一个奶奶是想我想死的,另一个奶奶是被先死的那个奶奶给拽去做伴去了。母亲已卖了那座院子和那栋房子,得了一大笔钱,现在接我回去是给我联系好了医生和医院,要给我做手术。谢天谢地他没有当着钟爱哥哥的面揭穿我女孩的真面目。我只有走了。
钟爱哥哥,我走了!
临走时我只想问他三个问题:
第一个是:红狐离开了森林,还是红狐吗?
第二个是:青蚕摆在你的面前,你会给它盖上桑叶吗?
第三个是:你会可怜一只小毛毛虫吗?
钟爱哥哥睁大眼睛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一行清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再见了,钟爱哥哥!
就在转身走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体内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最隐秘的地方往出溢,往下渗漏,跌落。似乎还带着些微的痛觉,似乎还有淡淡的撕裂,似乎更有一种终于走出来的豁然开朗的……忧伤,但又分明是畅快的,舒坦的,浓烈的,滚烫的,有热意的,淋漓尽致的。
我好像早有预感,好像从来就知道它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的血,是伴随我的激情和爱同时抵达的知性的血。
是我再生而活的那一部分热望最先感知的鲜活与亮丽。
还是什么?还是一团谜,一团解答我生命张力与活力的神奇的谜。
不知该感谢上苍还是该抱怨造物主,在这最后的一瞬间,让我变做真正的女孩。
我重回小屋,在最黑的角落里摸索着。
我身子发抖,牙关打颤,紧张得一下就碰触了满手的血。没有人教我这会子该怎样去做,几乎是凭借本能,我稳住了自己的惊恐,一边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寻找东西擦干净手指上的血,一边从书包里找出一块干净手帕,叠得方方正正的,垫在自己的身下。
走出小屋。
走出小屋我好骄傲。
走出小屋我神清气爽,似乎换了一个人。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好好地治病,好好地活着。为了钟爱哥哥,也为了我自己:“钟爱哥哥,你一定要到大连来找我啊,你要相信在大连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名叫钟情,只要你用心找,就一定能找到。”
钟情
1995年12月25日
4。融绪还伤
哥哥:
读我的信,请选择晴朗的早晨,或者阳光灿烂的午后。
一定不要在恶梦醒来的时候,它会让你重回噩梦,走不出黑漆漆的绝望;
也不要在电闪雷鸣的时候,他会让你心里的雨季永远停留在最黯淡无光的瞬间,永远潮湿霉变长满青苔;
也不要选择你为理想而打拼,为事业而奋斗的时刻,它会让你感到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无,人生的终极其实都是一无所有;它会荡涤你所有的努力,摧毁你所有的精神,让你辛辛苦苦得来的成绩在迅忽疾逝的一瞬间彻底崩溃。
也不要在心里难过的时候,它会让你的难过更加难过;
也不要在渴望爱情的时候,它会让你怀疑爱情的本质,怀疑爱情的定数,怀疑爱情的精髓,怀疑爱情所固有的内涵和魅力
除非你有足够坚强的意志。
除非你有抵御病菌的抗体。
除非你是铁定了心的连死都不惧怕的人。
我的哥哥,你是这样的人吗?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定格在1981年了。
其实,我们所面对的1981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失落的东西跟人家的不一样。
1981年,生命中的许多好东西丢失了,被带走了,永远回不来了。
失去从小依赖的父亲,失去一对双亲的健康,失去哥哥,失去钟情。
失去精神的慰籍,失去灵魂的安宁,失去思想的翅膀,失去生活的希望。
从1981到1993,我所有的成长都是为了钟情。
我一直认为钟情就是上苍派给我的守护神,是我的梦天使。
如果不是来自上帝的身边,他怎么会清楚我的忧伤,他怎么会懂得我的思想。如果不是天使,他又怎能为我疗伤?又怎能抚慰我心里的一片苍凉?
在那间低矮破败的板棚小屋里,我们度过了属于我们的最快乐的日子。他信赖我就像信赖最诚挚的兄长,我娇宠他就像娇宠最年幼的小弟。他爱说他是会耍赖的红狐狸找到我就是找到永远的山林,而我总是牛心左性,认为男孩子是狐狸还不如就是男孩子本身,他是太阳下最灿烂无比的娃娃,狐狸怎么能比?红狐狸又怎么能比?我曾向他起誓要一辈子对他好,他也向我保证一辈子做我的小兄弟。可是他突然间就走了,把他给我的,把我仅存的,一切的一切,全带走了。我那间屋子,在一瞬间全空了;这片森林,在一瞬间全空了;我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全空了。
我们共同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十二天,但他留给我的思念却延续了十二年。
1993年,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最后的极限了。
更不幸的是,在沙窝子的筑路工地上,我撞见了你。
你的不理不睬,你的逃之夭夭,你的不可一世,你的冷酷无情。
哥哥呀,那是我这一生所遭遇的最冷酷的打击,和最无奈的时刻。你让我彻底对自己失望,对人生失望,对亲情失望。对着你远去的背影,我曾暗暗起誓,我一定要超过你!
那一刻钟,我告诉自己,我现在只有钟情了。我想了他十二年,他现在也该和我一样都是大小伙子了,不知他是否会记得年少时我们的海誓山盟?
匆匆地回到樱桃谷,匆匆地回到父亲、爹娘的墓前。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樱桃谷寂寞如初,青冢荒草悲苦依旧。
思想起柳咏的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更不知酒醒何处了。
触目柔肠断啊!
只有逃逸!
匆匆地跟樱桃谷告别,跟新愁旧痛的家园告别,跟这片孕育过欢情和绝望的林子告别。
走出去,再不用牵念!
走出去,再不用回头!
哥哥,你知道么,我就这样,永别山林。
伫立在1993年的西安街头,我沉醉在扑面而来的现代气息和喧嚣纷乱的都市风情之中。我的行李很简单,腰包里装着折家卖产之后的全部的一千二百元钱,我想这些钱够我去大连的了。只是在我到达大连之前,我一定要去西安城里最著名的大上海美发厅剪一个最时兴的中分缝的郭富城式的发型——这是我在刚买的一本《LOVE》杂志上看到的样式,然后去唐城百货大厦买一身漂亮的“威鹏”牛仔衣,完成这一切程序之后我已经能够像一个时髦的都市青年一样,大摇大摆地在东大街迎风而走——正是国庆节前后,城市里确有着与众不同的熏风,傍晚的天上,落霞未尽,霓虹却在各家的店铺前、门面上熠熠闪亮。我突然想起刚才理发时在《LOVE》杂志上看到的署名“商痕”的文章,不知道这个“商痕”是不是我们家里的那个趾高气扬、牛比烘烘的商痕。杂志上就有电话号码,我何不打个电话问一问?这样想着我就来到钟楼邮电局,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包时才懵了:我的钱包丢了。
我眼前的这座城市,就以这种霸道的方式,迎接了我,让我的衣着、发式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城里人,又倾尽我的所有,把我变成一个穷光蛋。我茫然无措站在邮电局的门口,思谋着几分钟之前我还像模像样蛮像回事,心里有目标,梦里有憧憬,好像大连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的好兄弟钟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现在,我就像被放了气的氢气球,一下子就蔫了,瘪了;或者,就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尾小鱼,周围的水越来越少,太阳却越来越毒,炙烤着我,烘晒着我,我没有呼吸,没有吸食的水,纵然衣着光鲜,纵然发型潇洒帅气,这些顶屁用?身无分文的我眼下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我又怎能实现去大连的梦想?
后来我就在钟楼底下邮电局小广场的花墙上坐了下来,手里摇着那本杂志当扇子,也懒得再看那个狗屁哥哥的狗屁文章,坐以待毙吧。
是在最无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