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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双手捧着大捧的合欢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个绡纱袋子中。眼见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见她的装束奇特,并非寻常宫嫔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链子,链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颗琥珀,色泽暗红通澈,里头横卧着一只蜜蜂。
我含笑受礼,忍住惊讶道:“这位妹妹我却没有见过。”
她抚着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嫔妾是绿霓居滟常在,因这两日抱病,未曾与莞妃娘娘相见。”
我含着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宫是莞妃?”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娘娘这样大的阵仗回宫,有谁不知道呢?”
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味,“今日在皇后娘娘处请安也未见到滟常在,听福嫔说是病了。”我见她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罗了不少合欢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我温然道:“既然病着,怎不好好在宫里歇息,等下日头毒了,越发要难受。”
她不卑不亢道:“谢娘娘关怀。”
我瞧着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这样多的花瓣呢?”
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医说嫔妾病着,要拿合欢花入药,所以来收了些。左不过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怜香惜玉之心,本宫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以后也好称呼。”
“叶澜依”。她简略道,说罢略略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辞。”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浣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僻桀骜。”
我摆手示意她噤声。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苍鹰佩,我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回来,问问是不是她的。”浣碧应声而去,很快请了她回来。我举起珊瑚佩,和气道:“这是妹妹的吧?”
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妹妹别随便掉了。”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静静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叫嫔妾回来的么?”见我颔首,她漠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无事,嫔妾就告退了。”说罢转身而去。
浣碧气得脸色发白,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东西还她,她却这样不识抬举,果然出身微贱,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咱们动气。”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还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驯兽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尖酸。你单瞧她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就晓得她有多得宠。那颗藏蜂琥珀是小小一个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再得宠,祖制亦是不得诞育。”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注释:
①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笔记小说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约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当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怅然写成此诗。
第五卷 第十一章 怨芳时
更新时间:2009…3…21 20:22:54 本章字数:11236
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一刻,外头暑气渐盛,便命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湘妃竹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来,恍若千堆新雪,隔断了外头的辉色阳光。
柔仪殿翻修时颇花了些心思,外墙与内墙之间有一尺阔的空隙,夏日将冰块塞进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热,又怀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紧,除了寻常在宫殿里放了几十个大瓮供着冰块,十来把风轮亦是从早到晚转着。因我喜欢茉莉与素馨的香气,便专门在风轮边放了应时的雪白香花,风动自有花香来。此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由小允子亲自领着小内监们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合宫四周,又有殿前莲池的水汽及如荫古树的遮蔽,殿中益发清凉沉静。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做酥的厨子呢?”
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你去拿银子赏那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槿汐方应了一声,外头已经通报:“棠梨宫惠贵嫔来了。”
眉庄打帘进来,未语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却是愈发刁钻了。”
我见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的藻纹绣裙由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我益发高兴起来,笑道:“柔仪殿新成,我总想着还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
我笑道:“柔仪殿人多,我有着身孕以后只怕更懒怠,现在不立规矩不成。”
眉庄命采月上前,打开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尝着吧,不好再罚嫔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来姐姐爱开玩笑的脾气并没有丢。”说着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时常想着。”
“你若喜欢吃,我便天天给你坐了来。”她拉着我的手坐下,认真道:“你一回来,我高兴得什么都醒过来了。真没想到——没想到咱们还有再见面一起说话的日子。”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连眼角亦蕴了一抹珊瑚红。
我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日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见,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眉庄神色一凛,已经按着规矩屈膝,“臣妾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我大惊,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来,骨碌碌散得满地都是翡翠珠子,铮泠有声。我忙弯腰去扶,“姐姐何必这样?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礼毕,已是含笑如初,拉着我的手起来,一同坐下了,道:“一来规矩是错不得的,你回宫已是大喜事,还有了身孕进了妃位,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喜。二来你如今在妃位,我这一礼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显赫,已经有了与人并立抗衡的资本了。”眉庄说这话时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凉的隽永之味亦是细辨可出。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柔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
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我转头轻斥了一句:“糊涂东西,已经奉了这么多香花,还焚什么香,也不管冲了气味!”槿汐忙着人把香炉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带着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位高人愈险,更何况我怀着身孕,这么郑重其事地回来。”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给人一点警醒。若是悄无声息地回来——你也晓得这宫里的人有多势利的。”
我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我端详她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宫里没见你来请安,还以为你病着。”
眉庄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边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边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处请安。”
“说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似我此刻疑虑的心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眉庄轻轻一嗤,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她是心病,头风么也不过是老毛病了。”纱帷的柔光柔软拂落在眉庄面上,益发显出她的沉静,“一个徐婕妤已经足够头疼了,兼之多年劳心,如今再多个你。”她的笑容再度飞扬,“嬛儿,连我都不曾想到,你还有回宫的一天。”
我浅浅微笑,“别说姐姐,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
眉庄柳眉因笑扬起,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更衬得她端庄中别有一番妩媚,“温实初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还不敢相信,谁知过了几日我在太后处侍疾,皇上兴兴头头进来,一开口便说你有了身孕,要请太后裁夺。你回宫的事虽然有违祖宗家法,可事关皇嗣,如今皇上宠爱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样子,太后也只能让你回宫。”
我淡淡道:“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怜做主。”
眉庄看着我的肚子,道:“终究你是个福气好的。听说皇上头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只是你一回来,少不得又要和从前一般过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从前更要厉害、更要殚精竭虑。”眉庄黯然中有点手足无措,“嬛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对你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凉,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凉且润,轻柔拂过我的鬓边。
我微微侧首,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我低头抚着小腹,低低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眉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嬛儿,或许我上次不该告诉你你兄长的事。”
我看着她,语气里骤然失却了所有温度,“若不告诉我,难道眼睁睁看我兄长疯死在岭南么?”
眉庄按住我的手,带着明了的体贴,“我明白,咱们这些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亲族门楣,无一不是牵挂拖累。不管为了什么,咱们在一块儿就好了。”
心中有明净如台的温暖,这冷寂宫廷,万花寂寞,还好有眉庄。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幸好哥哥已经被接回京城医治,我也可以安心一点。”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的狠意,好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眉庄,人若被逼迫,就会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们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头疼不已。”
眉庄素白的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头风要发得更厉害了。不过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冲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着。”眉庄叹息道:“若不是你说,若不是这几年这样细细留心,我实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这样的人。”
我只手支颐,莞尔一笑,手却紧紧护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贤德呢,宠妃废黜,后宫无子,她样样都是殚精竭虑的。”
眉庄蹙眉厌恶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鸳两个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稳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声,“到底如何谁也不晓得呢,走着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虽未见过,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则皇后严控之下如何能怀得上孩子。料来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眉庄微微摇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动,“你没见过徐婕妤,不晓得她的为人。她人是聪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纤弱,又是头胎,若是想不开自己伤了自己的身子,便难以预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声,“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着,即便两位妃嫔都落胎也赖不到她身上去。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聪慧绝伦。”
眉庄微笑,“你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气。这些年和敬妃抚养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这个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胧月昨日见我时的生疏态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胧月的样子,当真是不认识我这母妃了。”
眉庄抿嘴儿一笑,“胧月从小又是敬妃抚养在身边的,她生下三天你就离了她,皇上又不许人提,你要她如何认识你这个生母。她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还长,慢慢熟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你把胧月要过来自己抚养也好。”
我正要出声,蓦地想起晨起请安时皇后当着敬妃的面说的那些话,心下一凉,只道:“这事慢慢再说吧。”
正巧内务府总管梁多瑞亲自送了时新的料子来,满面堆笑道:“给莞主子和惠主子请安。皇上说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请莞主子尽着先挑。”
我挑了一块石榴红的联珠对孔雀纹锦道:“姐姐如今是贵嫔了,虽然比往常穿戴华丽了好些,可总觉得颜色不够出挑,这块给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庄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总觉得太过鲜艳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轻了,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颜色。”说着挑出一块铁锈红的云昆锦,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总觉得是铁锈红的颜色最大方沉稳。”
我含笑道:“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宝蓝色和胭脂红的衣装,如今也转性儿了。”
眉庄只微笑道:“年纪大了,还经得起那么艳的颜色么。”
我推着她笑道:“这人可疯魔了。才几岁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听着难受。”
眉庄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两位娘娘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