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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业也就二十来岁,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脸有些方正,总体看上去很儒雅。他正拿着纸笔跟一个军官打扮的人谈话,看到了那个小头目,也回了一揖。
“段参军,太好了。正要找你呢。嫂子一人出城采药可不安全,段参军新婚燕尔,怎就舍得?”
段业自然无比诧异,对我看了一眼,正要开口否决,我赶紧装作看到亲人的喜悦,飞奔到他面前,低声说:“妾身曾得高人指点,可一窥天机。段参军若救得妾身,自有回报。”
史书上载段业本人并无权谋,只信任卜卦巫术。我这一招,希望能正中他下怀。
他满腹怀疑地看我,看他的神色似乎并不相信我有这本事。其实也不奇怪,我长得太过年轻,又是一身血污臭气,浑身没有半点神棍的样子。心下着急,低声问:“吕将军在攻破龟兹前夜可曾夜梦金象飞越城外?”
这是《晋书》里的记载,吕光因为这个梦信心大增,“此谓佛神去之,胡必亡矣”。因为《晋书》里写了太多怪力神论,所以后世史学家往往不把它当成正史。我现在是在押宝,押的是吕光为了安抚敌众我寡下的军心,的确编出了这个梦说给将领听。押错了,再想别的办法。
果真他惊讶地抬头,沉思一会,对着我看了又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谢了那个头目,再拜别与他说话的军人,在他们的调笑中带着我离开。
跟着他走时心里还是惴惴。不过,以我所知历史上的段业,不是吕光那种武夫,再不行,对着他一个人我也还能应付。他带着我走进了一所民房,里面有好几个文人模样的向他打招呼。应该是强行征用了龟兹人的房子,而住在里面的都是文官。
进了房间,只剩我们俩时对着他一拜:“段参军,妾身冒充参军家眷,实是为保身。无奈之举望参军见谅。”
“小娘子无需多礼,段某能明白小娘子的苦心。”他倒是彬彬有礼,一下子让我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妾身所说高人,乃是名震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妾身有缘,曾于法师处管窥蠡测,已是受益非浅。此番入龟兹城,也是希望能再见法师天颜。若还能得法师点拨,妾身定可更具神算。”
我不知道罗什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能用这些会让段业感兴趣的话从旁打听。
“嗯,鸠摩罗什大法师之名如雷贯耳,段某亦知法师深解法相,善闲阴阳。心中一直神往呢。”
“哦?段参军还不曾见过法师么?听说法师正在吕将军处,段参军应该能常见到啊。”我不动声色地看他的反应。
他脸上有丝无奈:“段某何尝不想。只是法师现正被将军所羁,段某无从相见啊。”
“妾身曾与法师有缘,若能得参军相助,见上法师一面,妾身定让法师为参军指点一二。”
“这,怕是不能。”他似乎很心动,却犹豫着。“听说将军将法师羁留在王宫,以段某职位,应该无法得见。”
我失望了。现在得到的消息只有他被囚王宫,但到底吕光有没有逼他破戒,估计段业这样的级别,又不是氐人亲信,估计也不知道。
只好再问段业一些其它问题,知道龟兹城被攻破已经五日了,破城第三日白震就登基当了龟兹王。
想想只能求段业:“段参军,不知能否派人送我去找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弟弗沙提婆呢?”现在孤身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那些抢掠的士兵恐怕不是我一支小小的麻**能对付的了的。
怕他不答应,赶紧压低嗓子,神神道道地说:“以妾身所学相人,观参军非池中虾蟹,参军身被磷光,日后定有番大做为。”
“此话当真?”他还真是很迷信,脸上也是一副诡秘的样子,同样压低声音,“却是在何时何地,万望小娘子告知。”
为了让他愿意送我,吊吊他胃口:“参军若肯送妾身,妾身即回报谶语。”
谶纬在汉晋南北朝时期非常盛行,与儒学、玄学密不可分,其实就是很隐讳诡秘的预言。王猛为了让苻坚杀了来降的鲜卑人,就利用谶纬叫人散布“甲申乙酉,鱼羊食人”。苻坚仍然厚待慕容垂等人,但他超时代的民族政策没有奏效,王猛的这个谶纬惊人地准确。公元384年就是甲申年,这一年开始,前秦解体。鱼羊为“鲜”,虽然苻坚是被羌人姚苌所杀,但前秦最终的覆灭,是在鲜卑人声势浩大的复国运动中。
所以段业会亲自护送我,实在是谶纬的力量强大啊。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过了那么多年,不知道弗沙提婆现在怎样了,他能在这战乱中好好活下来么?忐忑地走到当年的国师府,却发现门口居然有人把守,看样子是龟兹士兵。幸好段业身上有吕光部队的腰牌,龟兹士兵不敢得罪吕光的人,进去禀报了。
门面也有重新粉刷装饰过,虽然不奢华但是很雅致。再加上这样士兵把守的阵势,看来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弗沙提婆混的似乎不赖。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偷偷跟段业说:“初显华光是建康,功业成就在河西。记住,切莫泄漏天机,否则无法灵验。”这是我一路走来时在脑中拼命搜刮出来的,当然没啥文采,不过谶纬就是要这样隐讳。建康是指他会被吕光封为建康太守,河西指的是河西走廊,他称王的北凉所在地。而现在,他可能会以为建康是东晋的地盘,河西的指称也很泛泛。哈哈,我用谶纬这种方式,不算泄漏历史吧?
其实他称王后只活了不到五年,便在跟沮渠蒙逊的争斗中兵败被杀,沮渠蒙逊继立为北凉国主。段业死时,不过四十来岁。不过这些当然不会告诉他,我用的可都是好字眼,所以他向我告辞时,满脸的恍然大悟加欢欣雀跃状,美美地走了。
府里面出来的人,我认识。是当年的管家胥刹加,更加老态龙钟,对着我咦呀了半天也没想起我的名字。我笑笑,问他弗沙提婆是否在家。
他将我带进府,告诉我弗沙提婆在宫里,晚上才会回来,他去叫夫人。夫人?我一愣,旋即明了。弗沙提婆已经三十二岁,当然成家了,不知道他的媳妇会是怎样的女人。我在客堂里等时,细细打量周围。现在的国师府,跟当年鸠摩罗炎在时有很大变化。整个的布局,典雅中透出一丝女性气息,用具简单却精致。原来浓厚的佛教气息现在只剩下角落里香案台上供的一尊佛像。
感觉背后有人,回转身,是个汉人女子,中等个子,身材苗条,容貌不甚出众,却有双清澈的大眼睛,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舒服。看见我便轻盈地一拜,眼睛笼在我身上,似乎在揣测我的来意。意识到她应该就是弗沙提婆的妻子,我急忙回礼,用汉语说:“这般不请自来,望夫人莫要见怪。小女子来此,是想让尊夫帮小女子见到鸠摩罗什法师。”
直接亮明来意,希望能打消掉她的疑惑,免得她以为是弗沙提婆的情债上门。
她微有些诧异:“大伯现在吕光将军处,姑娘为何要见他?”
“为了一段缘。”我含糊地回答,“希望夫人能帮小女子带个口信给尊夫,就说艾晴回来了。”
“艾晴?”她念着我的名字,似乎在搜索,然后突然醒悟,怔怔地看我,“原来姑娘就是住那个房间的女子。”
有些呆滞,我住过的那个房间,还保留着……
“夫人切莫误会。那个房间,是法师要求,与弗沙提婆无关。”
“妾身自然明白。每次大伯回家,总要在姑娘住过的房间静坐许久。””她微微一笑,“只是不知原来姑娘如此年轻。”
我讪讪,其实我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只是在护肤品技术不发达,人的平均寿命都不到五十岁的一千六百五十年前,我的长相跟那些十七八岁的也差不多。
她叫来一个仆人,叮嘱他去宫里叫弗沙提婆。然后请我坐下,言谈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不禁赞一个,弗沙提婆果然挑了个好媳妇。
门口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正盯着我。她唤一声,一个胖呼呼的身子拖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颠颠地跑进来。
好可爱的孩子!大的是个男孩,小的是个女孩,她介绍说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两个孩子都有吐火罗名,但弗沙提婆还是给他们起了汉文名,男孩叫求思,女孩叫泳思。
“相公喜读《诗经》,便取《诗经》之《汉广》为孩子们取了名。”她脸有些红,一抹笑挂在嘴角,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我却有些发懵。这首诗写情之深切,痛入肌肤。诗人追求汉水边的女郎,汉水深长宽阔,游泳也到不了对岸,筏子也划不到她身边。最终追求失败,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还要为她割草把马儿喂饱。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是为谁在求思泳思呢?我抱起小小的人儿,看着他传承自父亲的浅灰眼珠,那一刻,仿佛看到了他小时候,那个会撒娇会耍小把戏会赖着让我唱歌的小孩。二十多年如白驹过隙,眨眼,当年的别扭小孩也有了自己的血脉。走时他说过会幸福,如今,幸福就在那个如解语花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身上。
门口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扶住门框不置信地打量我。“艾晴,你回来了……”
我站起,微笑着看他,鼻子有些酸。
他急急向我走来,那阵势,以我对他的了解,估计会拥抱我。想到他妻子还在旁边,我有些犯难。还好,两个孩子帮我解了这个难题。肉呼呼的身子扑进他怀里,挡住了他冲我伸来的手。
他的妻也站起,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孩子在父亲怀里滚作一团。她上前将孩子拉开,对着丈夫说:“妾身带孩子去洗澡,在院中玩了一日,满身尽是灰。”又回头对我点点头,“艾晴姑娘,妾身先告退。”
心里对她的好感又增。如此识大体的女子,难怪能让弗沙提婆浪子回头。
等屋里只剩我们俩了,我仔细看十一年后的他,他比年轻时更壮实,蓄起了龟兹男人流行的两撇小胡子,眼角的皱纹明显,笑起来时有丝沧桑感,男人的成熟魅力散发地淋漓尽致。
“老了。”他笑,又露出招牌的挑眉动作,“哪像你,永远年轻。”
“不老啊,正是最有魅力的年龄呢。”我也笑,能看到幸福的他,真好。
“果真还戴着,看来没把我忘了。”有丝难掩的鼻音,他低头吸一吸鼻,又抬头笑。
愣了一下,看到他盯着我的脖子,才明白说的是那块玉。眼睛落在他颈上,看到他也戴着,只是绳子有些磨得发黑。
想说点什么,却怕张口,眼泪就会滚落。他长臂一伸,把我搅进怀。我正要挣扎,头顶传来他颤抖的声音:“别动,让我抱一下。知道你不是为了我回来,只想这样抱一抱你。”
心中感动,潸然泪下,任他抱了一会儿。怕时间久了被他妻子看到,偷偷擦去泪,提醒他:“真是有眼光,挑了个好媳妇。”
他果真放开了我,侧过脸用手背抹一下眼角。回头对着我,抿一抿嘴:“几年前跟小王舅去长安进贡,救了晓宣。她本是世家之女,因战乱不得不卖唱为生。”他嘴角挂上温柔的笑,“一个弱女子在那样困厄中也能笑着面对,让我想起你的坚强。而且,她的眼睛很像你。”
我吸一吸鼻子:“弗沙提婆,好好珍惜她和两个孩子。”
“嗯。”他点头,有些感慨,“如今我也有拼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了。”
问出最想知道的事:“罗什他……现在如何了?”
“你是回来救他么?”他微微叹气,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只是,也许来不及了……”
我心一凉,地怎么在转,被他一把扶住。巍颤颤地抓他的袖子:“他……他已经破戒了?”
“你怎知吕光逼他破戒?”旋即又苦笑一下,“对了,你是仙女,未卜先知。”
“他,他跟阿素耶末帝……”
“还没有。”他扶着我坐下,“不过也快了罢。已经三天了……”
我再抓他的袖子,他拍拍我的背,给我一个莫要着急的眼神。“吕光早就听说了哥哥的大名,却不相信他虔诚奉法,定要污他的德行。吕光跟他的部将打赌,若哥哥三日内破戒,前王的几百名妃子就尽数归他。不然,就分给每个有品级的将领。”
这,这,我呆住,史书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原来吕光逼他破戒,是为了这样一个拿女人当物品的赌局。享有盛名近三十年的罗什,却无法反抗这样的亵渎。
“他已经抗拒了两日,仍坚持不破。只是今日是三日之约的最后一日,听说吕光命人将两人衣服剥去。刚刚从宫里回来,打听了一下,他还在抵死不从。我从来没有对哥哥如此敬佩过,这样的逼迫,仍能坚守心志,也只有他能做到了。只是……”
他犹豫着,叹口气:“他再不从,吕光会命人灌酒。吕光势在必定,今夜他若还不肯,让吕光输了这场赌的话,只怕……会受到更残忍的对待。”
我一下子站起,拉住他的手:“弗沙提婆,救他……”
“艾晴,相信我,三天来,我已经想尽办法救他了。我自己求过吕光,我让王去求他,我想过用钱,用女人,我贿赂他儿子和部将,都没有用。如果是早几年,我肯定冲杀进去把他劫出来,逃到其他国家。”他痛苦地摇头,看向庭院,“可是,如今我不得不考虑妻儿啊。”
“那就帮我,我要见吕光。”
“没用的,吕光刚愎自用,已经有多少人劝过,只能更加激怒他。何况你人微言轻,他是绝对不会听你的。”
“那——”我深吸一口气,“把我跟阿素耶末帝对换呢?”
他将我额上的碎发拂开:“艾晴,可能,这是唯一救他的办法了。”
我和弗沙提婆走出客堂,他的妻子正从厨房出来,看到我们急匆匆向外走,对着丈夫轻喊:“相公,已是晚膳时辰,何不吃过饭再走?何况,艾晴姑娘也得换身衣服。”
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死人坑中爬出,衣服上沾着发黑的血迹,还有臭气,这样去见吕光的确不合适。被她引到房间,早已备好的衣物就放在床头。将里面穿的防辐衣脱下,换了她准备的衣服。她选的仍是汉服,色彩淡雅,但很舒服。比起我的大大咧咧,她的细心玲珑,让人赞叹。
不想再为吃饭多耗时间,催着弗沙提婆赶紧走。他跟妻子道了别,带着我直奔王宫。吕光自从攻入王城,就一直住在王宫里,与名义上的龟兹王白震各居一半。
为了见吕光,颇费了一些时间,幸好弗沙提婆是白震的亲信,不会有人阻拦。在等待吕光宣布接见时,弗沙提婆问了他在宫里的眼线,得知罗什已经被灌了酒,但仍在坚持。
弗沙提婆神色凝重地对我说:“艾晴,一会见到吕光时不要说话。吕光脾气暴戾不能容人,只能顺其意思,有意见相左者都会被他除去。”他深深叹口气,“大哥遇到此人,真是命中的劫难啊。”
杀段业而立的北凉国主沮渠蒙逊就曾经说过吕光“荒耄信谗”。他听了侄子说“河西之人只知杜进不知吕光”,就杀了功劳甚大的杜进。他在继承人问题上做出的荒唐决定,让后凉在他死后不过短短两年就换了三个国主,亡了国。所以,本来仍抱一线奢望,想着如何让吕光放弃,被弗沙提婆一番话灭了幻想。要让他放弃羞辱罗什,恐怕只会陪上我的性命。对不信佛的吕光而言,放弃不光是输了美女,更重要的是面子。
辗转通报,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我们终于站到了吕光的面前。
这个改变罗什一生的人正在王宫大殿看军报,旁边站立的是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与吕光长的都有些像,估计就是他死后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