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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忙于生存,而他却属于为数极少的那类人。他不敢妄言自己是在捍卫什么,他只是走在归宿的路上,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抚慰。没人能说出他的灵魂支离破碎到了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求解脱。
吃过早餐,他吩咐冯秘书去协助公司办公室的人做会前准备工作,自己回到办公室。偌大的公司如果还有一个吃闲饭的人,那就是他宋一坤了。格拉普尔公司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微妙的权力结构,总经理希尔是酒店行业的专家,而他的职责则是从中国的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之间的关系中谋取最大的投机利益。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开会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不会有人打扰他。他打开录像机,再一次观看马坊村小学捐款的现场录像。
录像并不是从头播放的,画面一出来,正好是马坊村的村长在主席台上讲话,所谓主席台,其实就是并排摆放的几张课桌,中间坐着省级领导,两边坐着县、乡级领导、宋宝英和江薇也在主席台上。会场里整齐地坐着马坊村小学的全体师生,周围站着的是附近的村民和学生家长。这所小学有史以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喜庆,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
村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他穿着一件短袖背心,不断地挥动着手臂,用他习惯了的表达方式说:“我代表马坊村,代表老师和娃娃们,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县领导和乡领导对我们的关怀……”或许是由于村长从来没有机会接触省一级的官员,大脑里自然没有储存这道程序,所以他把省级领导给忘了。
宋一坤看到,姐姐已经显老了,身体更加削瘦了,却显得更精神、更慈祥了,姐姐的眼睛似乎正在注视着他。他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浑身浸出一层虚汗。即使是在电视里,他的眼睛也不敢与姐姐的目光对视。在他的心目中,最让他敬重也最让他害怕的,就是这位如母亲般的姐姐。他赶快把目光逃开了,下意识地关掉录像机。
他无力地躺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借以平息心里的不安。他的思路渐渐回到了工程招标的事情上,眼下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受格拉普尔公司委托,江州工程设计院对参加建筑工程竞标的十三家建筑公司进行评审,江州轻工业学院对参加装饰工程竞标的二十一家装饰公司进行评审,分别评出三家人围公司供格拉普尔公司最后决策。其中,两家既定中标公司由于得到了意大利方面暗中提供的内部资料,所以顺利人围。这两家公司分别是:武汉英科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珠海雅妮装饰工程有限公司这两家公司有许多相同的地方,都是外资企业,注册人都是八十年代末移居海外的华侨,都是高级干部的子女。所不同的是,他们侨居的是不同的国家。
据叶红军对官方报刊消息做出的整理统计,意大利一家国际集团公司先后与中国数家大型企业签定合同,向中国出口通讯、制药、石油化工等方面的设备,出口金额将近九亿元人民币。如果孤立地看,一切都将是正常的。但是,叶红军从既定中标公司注册人的家庭背景与主管那些大宗贸易的实权人物之间找到了联系。所谓既定中标,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关于招标,格拉普尔公司象征性地召开了一次董事会,但不是讨论竞标公司,而是确定招标工作全权负责人。无疑,董事长成为当然的决策者。
其实,宋一坤在拿到入围的六家公司名单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最终的两家中标公司。他的选择方法很简单:首先排除既定中标公司,然后选择因评审分值高而名次在先的公司。
希尔对招标工作采取了不介人、不过问的态度,这不仅仅因为那是宋一坤与雷诺之间的事,他从没有怀疑这项工作会出现什么问题,他甚至配合宋一坤的保密措施。
宋一坤亲自检查了打印好的空白《决定书》,还有钢笔、印油和公司印章,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然后去会议厅。
会场里,六家人围公司的代表都来了,还有江州工程设计院的代表和江州轻工业学院的代表。除了少数记者之外,其余的人都是格拉普尔公司的干部,包括希尔和王海。
发布会由公司办公室主任王海主持。两个评审委员会的代表分别发言,介绍了评审过程和评审结果。之后,宋一坤发言。宋一坤走向发言席,环视一下会场,郑重地说:“先生们,我代表江州格拉普尔公司宣布,格拉普尔饭店的建筑工程中标公司是——江州市第五建筑工程公司;装饰工程的中标公司是——北京天丽装演工程有限公司。合同的签字仪式定于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晚七点,在国际饭店会议厅举行。”接着,宋一坤在两份《决定书》中标公司一栏的空白处分别填写上中标公司的名称,写上日期,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公司印章,将两份生效的《决定书》分别放进文件夹里以示郑重,亲手交给中标公司代表。
希尔震惊了。
两家既定中标公司的代表震惊了。
会场里响着热烈的和不热烈的掌声,有人激动,有人失望,有人沉默,也有人提前退出会场。宋一坤对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平静地等到主持人宣布发布会结束。宋一坤清楚,下一个节目就是希尔来向他发难了。但希尔需要时间,需要汇报情况接受指令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果然,在发布会结束后的整整一天里宋一坤再也没有看到希尔的身影,仿佛这个人从公司里消失了。然而宋一坤的决定是无可更改的,公司方面已经按程序与中标公司讨论合同文本了。公司里除了总经理希尔之外,没人感觉到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
这一天,宋一坤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皮革厂新址的工地上度过的,晚饭他请秘书、司机等人到夜市大排档吃四川火锅,之后就一个人关在房间听音乐,听夏英杰在罗马给他买的《教父》曲子。音乐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流淌,有不安的律动,有哀婉的倾诉,时而像远古的咒语深邃莫测,时而像宽阔的大海豪放豁达。宋一坤沉浸在音乐里,仿佛在听一位白发老人讲述生命轮回的故事,眼前浮现出亲人、情侣和朋友们的身影,他的灵魂被音乐带到了一个遥远而苍凉的净地。
不知什么时候,门铃响了。
宋一坤知道,来人一定是希尔。他关掉影碟机和电视,打开门,只见希尔冷漠地注视了他一眼,步入客厅坐下,德国翻译随即将门关上。
希尔的神态充满鄙夷,他用轻蔑的口吻说:“宋先生,我非常惊讶,您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你撒谎。”即使是在愤怒的时侯,希尔也维持着他那无懈可击的绅士风度。翻译将希尔的语言准确地转达给宋一坤,包括希尔的语气、表情。
“这个结论有失公正。”宋一坤坐下,平静而严肃地说,“虽然我并不高尚,但我不撒谎。”
忠于职守的翻译同样将宋一坤的语言、语气和神态全额转达给希尔。
希尔当即指出:“你在北京答应过雷诺先生。”
宋一坤则道:“我有必要说明,我对雷诺先生讲的原话是——我对这件事负责。现在仍然负责,包括它的后果。“
希尔哑然了,恍然间品出了其中的意味,眼睛里的鄙夷也随之急剧褪色。他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是意识形态问题,相信今晚你不是来和我讨论哲学的。”宋一坤的语气很友好,就像两位朋友在谈心,们这并不妨碍他要表达的内容。他说:“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尤论雷诺先生身后的人物是谁,我都会给他一个交待,我不会介意他们要求的任何方式和地点。所以,我请你直截了当表明来意。”
“请你到维也纳述职。”希尔说,“为此,我制定了一个你到欧洲考察的计划,我对全部准备工作负责。你所要做的,就是登上飞机。时间大约在二十天之后。”
“没有别的要求吗?”宋一坤问。
希尔说:“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为了更多人的安全,希望你能保持沉默,将问题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解决。”
“我同意。”宋一坤表示。
希尔说:“今晚的谈话比我预想的要顺利,我希望这是正人君子之间的对话,承诺与人格等值。”
宋一坤说:“仅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可以把我看成是正人君子。”
希尔从沙发上站起来,欲告辞了,说:“你把一个上层不能接受的事实推给了他们,这很严重。但我必须得承认,你对公司是负责任的。”
“谢谢。”宋一坤与希尔握手。
宋一坤亲自签定了两份合同书。这一笔,不仅积淀着他对人性的体验与思考,也标志着他对自身的背叛。
九月二十九日晚,格拉普尔公司的十几位高层干部设宴为宋一坤赴欧洲考察饯行。午夜,宋一坤一行六人乘两辆轿车驶离江州。除了司机之外,前往北京送行的是希尔和冯秘书。希尔的翻译将陪送宋一坤到奥地利。
在宋一坤看来,这些人与其说是送行,倒不如说是押解。王海因工作需要不能陪同宋一坤,而孙刚将陪同宋一坤考察。奥地利的洛尼卡公司负责接待宋一坤并安排考察活动。
三十日上午九点汽车驶进北京。按照宋一坤的要求,司机先将车开到了邓文英的“东方人时装公司”。宋一坤清楚,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东方人时装公司的办公机构设在一座写字楼里,司机将车停在大院,宋一坤下车向别人打听,然后上了三楼,在时装公司经理办公室找到了邓文英。邓文英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拿着一支钢笔,对宋一坤说:“来了两辆好车,大家以为是什么人物来了。没想到,从车上下来的是你。”
宋一坤站在门口说:“我来和你商量一下小马的事。”
邓文英让办公室的人都回避了,请宋一坤坐下,说:“前些日子江小姐来看过小马,带了不少礼物。小马在我这儿挺好,我把他当成亲弟弟。如果你要对小马重新做安排,我不同意。”
宋一坤说:“当初,小马是我临时托付给你的,但那不是长久之计。我收留了他,就必须对他负责。我并没有说要把他带走,我是来征求你的意见。”
邓文英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一坤,在四年的时间里你身边发生了两起轰动全国的大案,江州农行案件林枫判了死刑,云阳公司案件方子云自杀了。我纳闷儿,你就那么清白?”
宋一坤无言以对。
邓文英嘲讽地说:“一坤,给社会留棵好苗子吧。”
宋一坤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痛,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他想了一会儿,要求道:“让我见他一面。”
邓文英说:“他还年轻,经不起你那种阵势的诱惑,还是不见的好,别让他有那个念头。当初你说你身边的聪明人太多了,小马不适合那种环境。我看现在,你身边的聪明人更多了。”
这样谈下去已经没有必要,而邓文英的意见也是宋一坤可以接受的。他觉得自己应该知趣一点,赶快离开这里。他在起身告辞时斟酌着词汇说:“如果有难处,请随时联系。”假设的难处,是指邓文英照顾小马有难处?还是指小马在邓文英这里生活有难处?宋一坤不便明说。而宋一坤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无法再联系了。所谓“随时联系”,显然是指他周围最可靠的人,更多的成份是指夏英杰和叶红军。但是这一点,宋一坤更不能明说。
邓文英没有在意这句不能不说,又不能明说的话,她只将宋一坤送出办公室就止步了,临别时说:“下次来看小马请你家常一点,别让你的洋车、洋鬼子把小马吓住了。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存心摆谱呢,多没文化。”
“知道了。”宋一坤应了一句,转身下楼,心想:不会有下次了。他没能见到小马一面,这似乎是天意,连上苍都在暗示,他是一个众叛亲离的人。
离开东方人时装公司,宋一坤一行直接去机场了,在候机大厅里等候了两个多小时。他和希尔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与大家谈笑风生,谈公司里的轶闻趣事,谈格拉普尔饭店的前景。
十一点三十五分,宋一坤随着旅客登上飞机,他的身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孤独和凄凉。陪伴他的,只有他手臂上搭着的那件风衣,那件风衣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上海夏英杰用自己的钱给他买的。那天,夏英杰来接他出狱。
似乎一切该了结的事都了结了,惟有夏英杰让他一直放不下。他断然拒绝她打来的每一个电话,甚至不给她一个最后见面的机会,只幻想他的冷漠与隔绝能给她一线生机。冷漠,是他呵护心爱的女人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
维也纳下着细雨,风很凉。这座闻名世界的城市无论对别人意味着什么,但对宋一坤却只能意味着两个字:清算。
能在异国他乡见到宋一坤,孙刚感到特别的亲切和激动,竟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只是紧紧地握住手舍不得松开。而前来机场迎接宋一坤的三位洛尼卡公司的代表则是彬彬有礼,纯粹是商人的客套。
由于宋一坤的住宅还只是一幢空房子,无法居住,所以被安排到十四区的一家饭店里。等宋一坤的房间打开之后,洛尼卡公司的人没有进去,站在门口与翻译交谈了几句,然后翻译对宋一坤说:“宋先生,我已送你平安到达维也纳,完成了我的工作。以后的日程公司已经做出了安排,孙刚先生会告诉你的。公司为你准备了晚宴,晚饭后将举行工作会谈,你先休息一下,晚上有车来接你。“
“谢谢。”宋一坤说。随后,翻译与洛尼卡公司的人一起告辞了。
宋一坤关上门,脱下风衣,然后是他的固定程序:取出自带的茶叶泡上,点燃一支烟坐到沙发上去。
孙刚有很多久别重逢的话要说,有很多事情要汇报。但他了解宋一坤的性格,不讲多余的话,更不听海阔天空的情感抒发,而他自己又不善言辞,所以就等着宋一坤发问,问什么答什么。
然而,宋一坤却只是喝茶、抽烟,什么也没问。这种沉闷的气氛与人们习惯的场面很不相符。
孙刚耐不住了,说:“坤哥,要不要我先把考察活动的目程安排汇报一下?另外……”
“不忙,其它的事明天再说。”宋一坤做了一个手势,说:“我可能对时差有些不适应,而且晚上还要举行工作会谈。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清清脑子。”
宋一坤似乎很不尽人情,但是多年的交往,孙刚已经习惯了。于是说:“好吧,我明天早上来看你。”孙刚告辞了。
就宋一坤而言,已经不需要孙刚再汇报什么了,所有实质性的问题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而孙刚所能知道的事情,太无足轻重了。
他对意大利人安排“述职”时间如此之紧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他所需要的,确实是静一静,保持一种稳定的心态,保持一种清醒的头脑。
晚七点,电话铃响了,宋一坤拿起电话一听到对方用汉语说:“宋先生,接你的车已经到了,停在旅馆门口、是一辆卡迪拉克轿车。”
宋一坤放下电话走出旅馆,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卡迪拉克轿车,后车门开着。他对守在车门旁的人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上了车。
十几分钟后,汽车开进了一座大院,在楼前停下,一个男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