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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骇的望着他臣服在我脚下,呆若木鸡。
刘秀欺身靠近,伸手欲替我解开绳索,我下意识的肩膀往后一缩。抬眼看他,眸光清澈柔和,波澜不惊,眼角的笑纹迭起,他冲我弯眼一笑。
一年未见,他身上的那股帝王气势愈发惊人,瞬间勃发的张力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发一语,我和他相隔丈许,彼此凝望。
心跳得飞快,我感觉四肢无力,这一年里设想过无数遍若与他再见,当以何种面目面对他,或怒叱,或冷酷,或漠视,或自愧,或负疚,百转千折,却终不及这真实的惊人瞬间。
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克星!是我的孽债!
我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直挺挺的站着,努力的……努力的在他面前把脊背挺直了,努力的维持住自己最后仅剩的一点傲骨。
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千年如一的温吞。
没有一丝变化。
“陛下!”邓禹长跪膝行至刘秀面前,再次叩首,“当断则断!”
刘秀脸上的笑容敛起,千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颤。
我不明白他在犹疑些什么,只是……眼底的确闪烁着某种异样,似挣扎、似矛盾、似痛苦,似不忍。
是什么令他如此?难道……
我不禁低头瞟向面无表情的邓禹。
“陛下!”邓禹声色俱厉,凄厉得令人心惊胆战。
“来人——”
“臣在。”刘秀刚出声,帐外的耿弇便走了进来,再一看不只耿弇,跟进来的还有岑彭。
“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邓奉?”
耿弇与岑彭对视一眼,跪下齐声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祜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臣等以为,若不诛杀,无以惩恶。”
我一震,险些惊叫出来。
邓禹抢在我动怒之前,掷地有声的说:“两位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不可妇人之仁。”
倒吸一口冷气,我万万没想到邓禹会如此直谏,邓奉好歹是他邓氏宗亲子弟,同属一脉,他如何非要这般不遗余力的置其死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邓奉无辜。
“邓奉是……”
我的话才刚刚喊出,刘秀突然截口,语速飞快的对耿弇与岑彭道:“既如此,准了两位所奏,念在他跟随朕久已,赐他全尸吧。”
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张大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耿弇与岑彭面带喜色的退了下去,一口气硬生生的逆转回胸腔。
“你这个——”我双手使劲一挣,腕上捆绑的绳索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却也不是轻易能挣脱得开的。我接连挣了两三次,直到腕上皮破血流,才从绳索中脱出手来。
刘秀和邓禹都没料到我会突然使蛮力挣脱绳索,见我手上流血,皆是噫呼一声,一齐凑了上来。我顺势一扬手,啪的一声掌掴刘秀。
电光石火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我怒不可遏,咬牙:“昏君!”
我顾不得理会他俩是什么反应,旋身出帐。
帐外兵卒走动巡视,却独独不见了耿弇与岑彭的身影。我心中大急,满大营的乱窜,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涔涔而下,只要一想到邓奉命在旦夕,我便感觉心在滴血。
原来……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一朝天子!
我原以为刘秀不同于刘玄,不同于其他人……没想到一切不过是我的空想。皇帝就是皇帝,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多么淳朴的人都会被它改变。
“丽华——”胳膊猝然被人攥住。
我一甩手,反身一脚回踢。
那人闷哼一声,竟然不躲不闪的结结实实受了我这一脚。
我回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面无血色,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那么冲动,咳……”邓禹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的咝咝吸气,“你还去哪里?难道这不是你的选择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邓奉是无辜的,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他无辜。可是,他若是不死,死的人就得是你。”他面无血色,双唇一开一合,微微哆嗦,“这一仗,累得陛下亲征,贾复受伤,朱祜被俘,众将士伤亡。如果今天陛下不给出一个公平的处置,只怕很难服众……”
“公平?这算什么公平?明明是吴汉屠城在先……”
“吴汉屠城也好,掠财也罢,你难道忘了,这些其实都是陛下的纵容之故吗?你以为陛下就不辩是非,不知道屠城掠财乃是罪恶卑劣行径?当初在河北,招募不到士兵,没人愿意投效,如果不是默许这种作为,这种行径,如何能有今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汉国初建,国库空虚,粮草不济,你让那些将军拿什么去激励士卒,要他们拼死效命?”
我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脚踩的不再是夯土。
“丽华,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你若只是向往平淡生活,仅仅只是想要这个,那我完全可以给你……但你偏偏不要,可见你心里要的不是真的平淡安宁,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可是那双唇却是鲜艳欲滴,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浑浑噩噩的,我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彻底糊涂了,脑子里仿佛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搅成一团,难以消化。
“邓奉——不得不死!这场战乱得有人为它背负后果,如果错的人不能是陛下,如果死的人不能是你,那么只有邓奉……”
“不——”我厉声尖叫,几欲崩溃。
我想不通,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政治!权谋!帝王心术——
太深奥了!我没法懂!也没法理解……
没法……接受……
邓奉,就这么成了替罪羊!
一条人命,因为我……我的想法过于简单,行为过于鲁莽,思虑过于轻率,就这么……成为了这场亲征游戏的祭品。
他原本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得到这样的惨烈结局,全是因为我的自负,我的自傲,因为我的赌气……
“回去吧,你既然选择了他,就请你坚持到底吧!”邓禹悲伤的望着我,眸底寻不到昔日的一丝光彩,萦绕的尽是濒死般的绝望,“请你……幸福……”
我如遭电亟,眼泪震落的瞬间,转身落荒而逃。
请你……幸福……
我的幸福……
在哪?
为什么在你们眼中,似乎幸福于我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仿佛只要我肯递出手去,幸福就能被我牢牢拥在怀中。
但,为何唯独我始终看不到,那个幸福的入口?
汝予
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
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
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
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
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不就是一个他吗?
汗湿了衣裳,我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最后累得全身脱力般的栽倒在草丛里。扎人的草稞子刺痛了我的背,我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却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
苍穹低垂,日沉月升,光与影交错。我喘着粗气,眯起眼睫看天幕西垂的最后的一道落霞。
无风,沉闷,天穹泛着红光,霞光犹如一条染血的丝巾。
汗水顺着脸颊滑入衣领,我茫然的伸手探向虚空,想象自己能够抓住那道晚霞……
无望且奢侈的想象。
一如我对幸福的认知和追求!
天黑了,风起了,虽然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时辰,我的肚子却很不客气的叫嚣着提醒我,已经到了该解决民生问题的关键时刻。
我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从草丛里爬起身子,许是肚里空空饿过了头,起身的时候竟觉得有些耳鸣眼晕,才晃了晃身,身后有只手递过来扶住了我的手肘,当先把我唬了一大跳。
风越刮越大,草甸子簌簌的响着,我的右手悬在半空,手指正欲勾掠鬓角碎发,却没想这一回眸,却硬生生的把我所有的动作给定住了。
刘秀就站在我身后,不发一语的伸手过来替我将飞舞的乱发抿拢:“饿了吧?”
心头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然后我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说:“嗯。”
刘秀笑了。
停顿了三四秒钟之后,我才醒悟过来,这一个声音竟是我发出的。
他牵了我的手,像是平时做惯的那样,很自然的握住了,十指交缠,紧紧的握在一起:“丽华……能跟我回宫吗?”
风哗啦啦的压过草甸子,那般壮观的情景仿佛眼前是一层一层掀起的滔天巨浪的大海,分外令人惊心动魄。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蹙着眉尖问我:“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能吗?
那样毅然决然的抉择,还能再做一次吗?
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呼吸凝重:“你……”声音被风吹散,抖抖索索的飘零在夜空中,找寻不到一丝暖意,“你……还用得着我吗?”我慢慢的退后,一点点的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我对你而言,已经没用了……”
手上一痛,竟是他突然加重了力道,牢牢的箍住了我的手指。手指连心,那样尖锐的痛,竟像是穿透了一切直钻进我的心里。
“如果我说……不想放手呢?”
我撇开头,心扑腾扑腾的跳着,憋屈的感觉填满了整个心房,酸涨得像要炸裂开:“秀儿,我不和你绕圈子,斗心思。我把心里话坦白告诉你,你当这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你为帝一日,便不可能再容许外戚掌势。想我阴氏一族,显赫新野,即便为人处事再如何低调,也总是一门望族。我若回宫,日后族人恩赏,封侯拜将,百官口舌,万民所指,是非难断……亲情之外,尚存君臣之义,昔日有吕、霍之乱,以史为镜,你断不可能心无芥蒂,日后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与其如此,不如现在便放开……我不愿我兄弟日后成为刘扬第二……”
手上被一股劲道一扯,我不由自主的跌向他,近距离的接触到他,发现他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你若是平民,那便只是温文尔雅的刘文叔……但你现在是汉帝,这与你是何等样人完全无关。帝王心术……自古皆是如此,你若想坐稳那个位置,自然得有所觉悟。”
他笑,笑得悲怆,笑得凄凉,笑得我不忍再看:“所以……你舍弃了我,是吗?”
“你喜欢我与人使计斗狠么?你想要我变成怎样的人呢?一旦入宫,如果不懂得保护自己,便只能给你添麻烦,甚至……如果你顾全不到我,有可能……但若是整天与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变成第二个吕雉,然后惯性使然,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吗?即便变成那样,你也仍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能对我讲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便说明你还是阴丽华。我不敢信誓旦旦的承诺些什么,也没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当个好皇帝,但是……我希望能结束战乱,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希望给予一日三餐,希望他们能得一家团聚……这样的愿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累人,但再苦再累,只要我不放弃,便终有实现的一日。”他握紧我的手,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你是我的全部动力。”
风越来越大,刮得人像是要飞起来般,我扯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
明明是夏日,我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双腿膝盖又酸又麻,差点连站都站不住了:“要下雨了。”我皱着眉嘟哝,“我走不了路了。”
身上一轻,我被他拦腰打横抱起:“先找地方避雨。”
躲进这处凹洞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已经将我俩给淋成了落汤鸡,进洞的时候只是觉得松了口气,然后刘秀抱我找了处干燥的地方暂时先坐了起来,我揉着麻木的小腿,感觉膝盖又疼又痒,恨不能拿把刀斫了去。
侥幸的是洞里的一处角落居然存有干草和枯枝,刘秀生了火,回头见我满脸痛苦的模样,慌得变了脸色:“不是说腿伤无碍了吗?”
我咝咝吸气:“碰上阴天下雨就不行了。”
他默想了片刻,把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外衣湿了,他随手脱了扔地上,然后把内里的小衣也扒拉下来,赤裸裸的露出精壮的胸背。
我只瞄了两眼,心跳便开始紊乱了。他倒没什么异样,专心的将内衣裹住了我的腿:“衣裳湿了,要不要脱下来烤干?”
舔了舔干涩的唇,我赧颜:“好。”慢吞吞的把外衣剥到一半,突然记起自己为了方便行军打仗,贴身用丈尺长的绢布素胸勒腰,加上这一层布料后,又怕穿衣多了闷热,便没再穿亵衣。
我紧了紧衣襟,有些为难。
“怎么了?”
我咬唇,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了,犯不着为了脱件外衣跟他多矫情什么,只是……有些东西却仍是让我心存芥蒂。
思量良久,我终于憋着气问:“你怕不怕我?”
他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慢慢卸去衣衫,然后转身背向他,三下五除二的将束胸的罗绢也扯散了。
满头青丝盘了男儿发髻,我裸着背,闭上眼睛:“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身后再无声响。
沉默许久之后,有双温暖的手抚上后背,我打了个冷颤,险些哭了出来。
“怎么搞成这样?”
我屏息:“自己弄的,是不是觉得我挺心狠的?”
背上的伤口虽然早已愈合,却因为当时经常被我故意弄裂疮疤,结果伤口反复受创,最终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丑陋伤疤。
我能清楚的感触到那双附着在我背上的手,正如何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在缓慢移动。
“还疼不疼?”
“比这两条腿好多了,除了伤疤丑了点,其他的没什么感觉。”我尽量放慢语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在淡淡的叙述着。
背后没了动静,我僵硬的梗着脖子,紧张不安的绷紧了身体。
洞外雨声如泄洪一般,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我有些害怕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想将自己蜷缩起来。不知怎么的,那种微妙的自卑情愫竟慢慢渗进我的心里,让我越来越彷徨。
那声微弱的抽气声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脑后猝然响起,紧接着正瑟缩自卑的我,被拥进一具温暖的怀抱。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沉闷的吸气,微微发颤。
我愣怔片刻,骤然明白过来。
“秀儿……”伸手绕向身后,轻触他的面颊。
粗重的呼吸声悠长而沉闷的萦绕在我耳边,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加紧了。
肌肤相抵,我俩正用一种近乎赤裸的方式紧贴在一起,然而无关旖旎缠绵,无关情欲放纵,他抱着我,我靠着他,却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