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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吟片刻,随即道:“如果是去面见萧王,倒有一人正合适!”
“谁?”
“萧王昔日太学时的同窗舍友——彊华!”
我先是一愣,转而笑道:“果然是个合适人选,他在新丰?”
“原在长安,这阵子城里打得厉害,听说死了不少人,彊华逃到新丰,正愁无处可去。”
我点点头,并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抿着唇沉吟。刘能卿以为我没什么要交代了,便行了礼准备离开,我突然叫住他:“等等!这道《赤伏符》献于萧王之时,务必替我转告一句话。”
“姑娘有什么话要交代?”
“嗯,就这样说——昆阳滹沱,符瑞之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刘能卿重复了一遍,表示记住了。
我又问:“冯异是否仍停留在洛阳城外么?”
“冯将军已被召回鄗县。”
“那就更妙了!”我拊掌而笑,“彊华献符之时,一定牢记要当着这位冯将军面转述我的话。”
他有点捉摸不透了,好奇道:“姑娘这是何用意?可有玄机?”
我笑而不答,不愿多做解释。
背负神秘四象星宿纬图,按照汉人的理解方式,我应该算是个和蔡少公差不多的善于谶纬之术的预言家,再配合当初昆阳龙卷风、滹沱河结冰这些近乎神迹的天象,想让人不胡思乱想都难。
我不清楚刘秀会对我胡诌的《赤伏符》信上几分,但至少这两次神迹发生的时候,冯异都曾在场亲眼目睹。所以即便到时刘秀不肯全信我的胡编乱造,冯异也必能理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有他从旁劝谏,不愁刘秀最后不依从众人意愿,尊号称帝,彻底脱离更始。
我要彊华把我的话带去,同时也是从侧面告诉他我的决定——鄗县,我不会去,既然已经离了他,那便不会再回去。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能够做到坦然接受他和他的另一个老婆,甚至孩子……
更始三年六月,彊华从关中捎去《赤伏符》。
六月廿二,刘秀在众将的再三奏请下,终于依从符文所指,趁汉朝长安四王内乱之际,在鄗县以南千秋亭五成陌设立祭坛,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汉”,改元建武。
从此以后,在新朝灭亡的中国土地上,以“汉”定国号的刘姓皇帝,除刘玄之外,又多了刘盆子、刘秀两位皇帝。
玄汉皇朝、盆汉皇朝、秀汉皇朝,三汉并立!我忽然有种奇妙的快感,那个存于历史的东汉皇朝的时代,延续两千年后的历史轨道终于被我彻底搅乱了。
命运已然脱轨!回不去了!
究竟是我颠覆了历史,还是历史颠覆了我?这个问题就好比到底是鸡先生了蛋,还是蛋先孵成鸡那么深奥,我已无心再去探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反正,木已成舟,这是当初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对错,我都会坚持走下去。
疯魔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王莽篡位,秀发愤兴兵,破王寻、王邑于昆阳,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秀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群下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
《赤伏符》中不伦不类的三句话到了刘秀昭告天下的祝文中,被修改成“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对仗显得工整了许多,不知道这祝文是谁写的,果然比我有水平多了。
刘秀称帝,改元建武,大赦天下,改鄗县为高邑,定都。
这一年,他恰好三十岁,而立之年。
三汉并世,更始三年,建世元年,建武元年,七月。
建武帝刘秀任命邓禹为大司徒,封酂侯,食邑万户,因其仍领兵在外,遂由尚书伏湛代理大司徒之职,留守高邑。之后又拜王梁为大司空,封武强侯;拜吴汉为大司马,封舞阳侯。
三公之外,又拜五大将军:骠骑大将军景丹,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建义大将军朱祜,大将军杜茂。
月末,刘秀已率兵到达河内郡怀县,命耿弇、陈俊驻守黄河边的五社津,防备荥阳以东。随后命吴汉率朱祜等十一位将军组成的庞大军队包围洛阳。
看来刘秀对洛阳已是誓在必得,两年前他从洛阳离开,两年后终于又转了回来,这次带兵亲征,不知道城中的朱鲔面对如此庞大的围城,能坚持抵挡到几时。
洛阳被围,长安更是持续打了一个多月的内战才算消停。刘玄终于成为取得胜利的一方,夺回长安,但王匡、张卬等人却因此败走高陵,投靠了赤眉军。
重回长乐宫后的刘玄,直接住进了长信宫,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得到王匡、张卬等人支持的赤眉军开始向长安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才刚刚经过战乱洗礼的长安,还没从一片狼藉中恢复喘息,敌人便已在城门外叫嚣着发动进攻。刘玄无心与我纠缠,在这个时候,他就算是个再昏庸,再好色的皇帝,也无法拿他的江山来换我这个美人一笑——别说我本就不想他多关注我,就算我有心想当妹喜、妲己,他也没那份心情和我玩乐,何况,刘玄并非愚蠢无能之辈。
兵临城下,他命李松带兵应战,每日城门上下战火纷飞,城外百万赤眉军,城内是遭过洗劫的无助百姓。
询问过刘能卿,方才得知在张卬、廖湛,胡殷等人在城内恣意抢劫,杀了不少无辜百姓,掠夺财宝无算。长乐宫被攻陷后,也不可幸免,幸亏之后赵萌与李松发动反攻,这才使得张卬等人的土匪行为稍加收敛。
想到自己正是挑拨起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不由冷汗涔涔,我知道自己最近一年变化很大,心里像是被恶魔占踞住,仇恨和心痛让我渐渐失去理智,只想通过报复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果,我间接的害死了许多人。
“长乐宫沦陷之日,韩夫人裸袒,流冗道路,历经月余,尸身已不知去向……”
“别说了——”我难以忍受的尖叫。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捂着脸,感觉自己快被内心的罪恶感压垮。刘能卿跪下,诚恳的说:“主公让人转告姑娘——回家吧!”
回家!回家……家!我的家!
默默啜泣,脑海里浮现出阴识愁眉深锁的身影,仿佛正用无比担忧的口吻对我说:“丽华,回家吧!”
泪,汹涌而出!
我点了下头,再用力点头,泪水飞溅坠地的同时,喉咙里除了悲痛的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不曾预料,就在刘能卿暗中积极联络城外影士,准备将我秘密送出城去之际,李松竟然一战而败。将士阵亡两千余人,李松更是被赤眉军当场生擒。李松被擒后,长安城门由他的弟弟,校尉李泛守卫。
赤眉军用李松的性命要挟李泛开城投降,最终,李泛屈服。
大批的赤眉士兵涌入长安城,我最终没能等来刘能卿的回复。后宫已是一片混乱,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长信宫乃长乐宫主建筑之一,若是不想被长驱直入的赤眉军逮个正着,最好的办法就是换去一身华服,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偷偷溜走。
换上一身男装的我,混在大批惊惶逃窜的宫人之中涌向宫门,也只有在这个曾经辉煌的大汉朝崩塌之时,才会发现原来这个庞大的宫廷之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掖庭佳丽三千,果然不假。因为人数太多,而这个时候赤眉军还未曾进入长乐宫,所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出宫并不太难。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有些人趁机大发国难财,难逃的时候卷了宫里许多的珍宝财物,负重且累赘。相比之下,我没拿什么财物,只是在怀里揣了把尺许的短剑。那是把铁器打造的剑,虽长不过尺许,但是剑身宽阔,比寻常的青铜剑在重量和强刃度上都要胜出数倍。
它本是长信宫的珍藏品,平时摆着也就当成饰物装点,但是落到我手里,却能成为一把凶器。
人群摩肩接踵,好不容易蹭到宫门,却见宫门口堵了一群女人,哭哭啼啼,一副伤心欲绝似的样子。
“陛下!陛下……”有人哭着欲追向宫外,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只有陛下得以逃生,大汉国今后才有希望!”
“快别哭了,一会儿盗贼便要闯进宫来,姐妹们可千万不要泄露陛下的去向啊!”
我顺势往宫外看,但见道路尽头一骑狂奔,顷刻间绝尘而去。宫门口的姬妾们哭成一片,凄惶无助的哭声让人揪心不已。
我不敢久留,也不敢去想象这些女人被赤眉军发现后,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不敢再去……正欲埋首走人,忽然马蹄声响,抬头一看,那原本去远的坐骑竟然又转了回来。
刘玄玄衣纁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随着颠簸上下震动,一脸肃杀。
“陛下——”
“陛下,当下马谢城哪!”
那群女人真是疯了,见到刘玄回转,居然一个个破涕为笑。转眼,刘玄已到跟前,纵身下马,我暗叫一声不妙,没等来得及撒腿走人,便被他一把拽住胳膊。
“你干什么?”我咬着牙,脚跟牢牢扎在地上,不肯挪步。
“别逼朕出手杀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我,而是如狼般盯着那群又哭又笑的姬妾。
我打了个寒噤,他用力一拉,我离开原地,踉踉跄跄的被他拖上马。
“驾!”猛地一挥鞭,马儿咴嘶一声,尥开蹶子疯狂的奔跑起来。我靠在他的怀里,能够强烈的感受到后背与他前胸贴合处滚烫的温度,像火烧似的,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你想往哪去?”身后的人不答,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乱发覆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拨开,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你还能逃到哪去?你逃不了了……”
背后突然探过来一条胳膊,刘玄的左手像把铁钳一样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右手往后缩,手肘直撞他腰肋。
他闷哼一声,显然受力不轻,然而他的手却仍是没有丝毫松手,我渐渐感到窒息,因为瞬间缺氧,眼前的景物顿时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得陪朕一起……”他猛地松手,我趴在马背上剧烈咳嗽,涕泪纵横,狼狈至极。“朕在哪,你都得陪着。”
他勒住马缰,驻足路边。
我勉强缓了口气,哑声:“你的目标那么明显,难道要我陪你一起送死不成?”
他冷哼一声,从马背上跳下,然后又把我生拉硬拽的掀下地。
“你要做什么?”
他横了我一眼:“弃马。”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又把头上的冠冕摘下,一同扔在路旁草丛中。
我不屑,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即便如此,你还能往哪去?”
“先出城。”他抓起我的手,这一次却没有使出过大的手劲,只是握着不松手,“我们混在人群里出城,然后往高陵去。”他的怒气消散得飞快,居然咧开唇角,冲我露齿一笑。
那两排整齐白净的牙,看得我一阵发寒。我咬了咬唇,索性开门见山,不愿再跟他绕弯:“你到底想怎样?你的大汉国已经垮了,你也不会再是光武帝,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还没完。”他笑得十分笃定,“当年高祖创世,亦是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朕曾说过要成为高皇帝,而你会是朕的……”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陪你一起送死的!”我甩开他的手,用力过猛,腕骨挣得险些脱臼。
他的笑容一点点的收敛,一点点的消失,脸色终于完全阴暗下来:“你真就那么想我死?”
我向后连退两步,毫不留情的丢下狠话:“对!我想你死!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吗?怎么连我对你是否真心,你都瞧不出来?”我哈的一笑,讽刺道,“你该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我喜欢你吧?”
他一言不发,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丽华,你我乃是同一类人!”他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说,“从我见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在这个世上苦苦挣扎,寂寞、颓废、孤独,无所依,最后能倚靠,甚至拯救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
我吸气,一个心寒的念头在脑中闪电般的掠过——这是个孤寂如狼的男子,他本不该存于人世,他的本性就是一头混在人群里生存的孤狼,然后独自悲愤、挣扎、寂寞、颓废、自惭、骄傲……他盯上了我,是因为觉得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愤世嫉俗,同样的寂寞无依。所以,他一步步的接近我,想把我同化,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甚至不惜一切的把我内心潜在的阴暗面残酷的挖掘出来。
他根本就不是人!是恶魔,心理扭曲、变态的恶魔!
“我不是你。”我舔着干涸的唇,艰涩的摇头,“我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我有所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在这个世上,我并非独自一个,我并不孤独。”
“你少自欺欺人了!刘秀根本不在乎你!他若在乎你……”
“他在乎的。”我柔柔的笑,笑容是笃定的,自信的,“他在乎我!你用不着再挑拨离间,这招我早已融会贯通,并且学以致用,你不用再费心教我这个……我不会再受你蛊惑,我现在能很清醒的告诉你,他在乎我,比我想象的更在乎!除此之外,我还有家人,他们也很关心我,爱护我,我比你强百倍,你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住嘴!”随着他的话音,一巴掌迎面打来,我没留神竟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耳光。脆亮的耳光打得我面颊肿痛,左耳嗡嗡作响。
“你是我的,所以只能和我在一起。”他邪气的笑,上前拉我。
我拔出短剑,剑尖直指他的鼻梁:“滚!别他妈的逼我亲自动手宰了你!你仔细掂量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无需动手,只要在这里大叫一声,你马上就会变成过街老鼠。”
“然后呢?”他抿着唇,不怒反笑,“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呢。如果能死在你手里,到了那边,我也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呵呵。”
他笑得阴鸷,我气得手指都在打颤。在这个时代,人们尚不信佛,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一说,但是他们都相信人死如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灵魂会继续生活,只是没有了肉体。如果修行有道,灵魂最终能够飞天成仙。
刘玄已经无赖到连死都不肯放过我!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然后告诉自己,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必惧怕他的威胁,不必顾忌他的无赖。
但是……为什么,握剑的手会抖?为什么我会犹豫?为什么无法消去压抑在心底的那丝恐惧?
“没有我的保护,会有很多冤魂缠着你的!”
“啊——”我失声尖叫,几欲发狂,“你到底想怎样?”
他抓住我的手,笑得邪魅,笑得自得,笑得疯狂:“我们出城,去高陵!”
“当啷!”剑落于地,我怅然绝望。
再没有比碰上一个疯子更可怕的事了!
他会下地狱的,而我,会被他一同拖入地狱!
劝降
玄汉更始三年,盆汉建世元年,秀汉建武元年,九月。
赤眉大军攻陷长安城,更始帝单骑而走。长安失守,更始汉朝将相大多投降,只有丞相曹竟不肯投降,结果被人用剑刺死。
历时两年半的玄汉王朝终于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