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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异!你什么意思?”我动了真怒,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你现在可是欺我有伤在身?你也真不怕被人耻笑!”
“你总是要死的,与其让你将来愧疚自缢,不如我做恶人,先成全了你们夫妻!”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了么?”他逼前一步,帅气的脸庞殊无半分笑意,像是长着天使面孔的恶魔,“你不让文叔娶郭氏,便该想到这种后果!”
“什么后果?!你少来危言耸听!”内心震颤,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明了眼下的时局,只是我不愿去明了!我真的不想去思考娶或者不娶的后果,我顾不来那个大局,如果我连自己的丈夫都保全不了了,凭什么还要我去保全大局?
凭什么?!
“外头那些部将,从洛阳一路追随投奔,难道便是因为大司马刘文叔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因为他爱美人不爱江山?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才誓死跟随刘公,一路北上?如今娶一女子而能轻易化干戈为玉帛,文叔却是执意不肯,这难道不是寒将士们的心么?刘扬不降,则他日必然兵戎相见,血战疆场,你难道想看到士兵为你一己之私流血送命?你要这跟随文叔的两万人统统去死不成?”
“别说了!”我大手一挥,激动得呼呼喘气,“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什么一定要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在我头上?两万人的生死存亡,系在刘秀取舍之间!真有那么玄乎吗?
不要开玩笑了!凭什么?凭什么这种事情非得逼着要我接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颤栗着仰起头,强逼自己忽略掉内心的惶恐不安。“我只知道,什么都能与人共享,唯有牙刷和丈夫不能……”
冯异的目光深邃中带着一种怜惜,但是即使如此又如何?他仅仅只是以他的认知来度量我的痛楚,这是完全不够的!牙刷和丈夫,是不能跟其他人分享共用的!
身处这个时代,已经让我从此没了牙刷的享有权,难怪连我最后唯一的那点奢有也要剥夺吗?
“你这是在逼文叔去死!”他一字一顿的说。
随着他两片嘴唇的缓慢开合,我的心仿佛正被他拿刀一刀刀的捅着,鲜血淋漓。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文叔若无此担当,枉为英雄!则离失人心不远矣,等到身边再无一人忠心相随,在刘子舆传檄天下,十万户取文叔首级的追剿下,他就算想卸甲回蔡阳归田都无此机会——他如何还能活着踏出河内郡?”
冯异的话无异一剂强心剂!所有人里面就属他的话最残酷,最冷血,也最现实!寥寥数语,已把我不愿去想明白的利害关系尽数戳破。
我其实不过想做一只笨笨的鸵鸟而已,他却非得把我埋头的沙砾全部拨去。
实在是……太残忍了!
“你……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文叔去死吧!”他很肯定的看着我,“既是如此,何不现在成人之美?眼下文叔感恩于你,自然不愿做出违背你心愿的事情,但是你可曾考虑过,身为男儿丈夫,若是为一女子放弃大好前途,事后即便苟活下来,天长日久,会否因今日之失而渐生懊恼?只要他将来心存一丝悔意,你们夫妻之间今后还能像现在这般坦然无私么?你既已能处处为他考虑,不如宽容大度些,反可使他承你的一片深情!”
头顶一阵旋风扫过,我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你……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文叔的想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冯异冷笑对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丽华,你虽性情豁达,宛若丈夫,然而……你非真男儿,男人是有抱负与追求的!男人的有些想法,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的!”
我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脚步声窸窣响起,冯异踏前两步,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我泪眼婆娑,模糊间只能看见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随后幽幽一叹:“我亦有妻室,然而自问今日若我与文叔易地而处,别说是纳刘扬的外甥女为妾,便是废妻为妾,扶她为正亦不会有半分迟疑。”
我打了个冷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的手指间直逼过来,要将我整个人吞噬。
“可你……毕竟……不是他!”我艰涩的说,“你不是他,所以他能做到的,你不能!你能做到的,他不能!”
冯异放开了我,乌黑透亮的眸瞳中倒映出我苍白的脸色,隔了许久,他无奈的笑了:“是啊,我毕竟不是他。如果是我,即便废妻为妾,我若敬她,重她,宠她,爱她,便是一万个郭氏也抵不上她一个。即便无名无份,她依然是我心里最疼惜的一个女人……无可替代!”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低沉的声音感性得像是静谧的汪洋,柔软、蛊惑、迷人。我的心一阵阵的抽搐着,原来,这并不是我一个人对刘秀的认知啊!虽然我多么希望冯异能否决掉我的判断,证明是我看走眼。
然而……刘秀他,深深吸引着我的,不正是这个优点么?
现在只是换个角度,优点却同时也变成了缺点!
“秀儿他……”眼泪滴下,我咧嘴笑了,一边古怪的抽着嘴角笑,一边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般不停的坠落。“他一向不会有负于人!”
冯异不是刘秀!刘秀也不是冯异!
冯异可以妻妾成群,然后专房专宠,可是对于刘秀而言,他不会娶了一个女子回来当花瓶摆设。
让一个女子独守空房,那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将心比心,这位作为政治联姻筹码的郭氏又何其无辜?
刘秀是个烂好人,性情温婉,却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固执。他向来宁可伤己,不忍伤人!若是当真娶了郭氏,必会对她负责到底!
就像……曾对我说过的那样,他“是个娶了你,会对你一辈子好的人。”
“丽华……”
“呜……”我埋首于臂弯,哭得再无半分形象。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像是被人彻底挖去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别哭了!”他抚摸着我的头顶,难得的软声细语,“我知道这样逼你很残忍,只是……若不逼你,将来文叔若因此遭遇不测,你会更加自责一辈子!”
“呜呜……”
“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么?别哭了……”
我什么都不想再去想,只是觉得想哭,眼泪如江河决堤般倾泻。我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哪怕是受再重的伤,我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然而现在,我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蜷缩在床角痛哭流涕。
冯异打横抱起了我,我只是一味哭泣。他带我出门,门口尉迟峻的声音低低喊了声:“姑娘!”
冯异解释:“她没事,会好起来的。”
“姑娘,主公派人传信,让你回新野!”
我抬起头,尉迟峻淳朴的面容呈现在我眼前,而在他身后,赫然站着邓禹。
“丽华,别难过了,这事……也怪不得文叔。”居然连邓禹也这么说?我愣了下,突然感觉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够真切的了解我的痛楚。是啊!这里是1世纪的西汉末年,不是21世纪的现代。“我陪你回新野,好不好?你要不想回家,我带你游遍天下如何?”
我黯然摇头。
邓禹转而皱着眉头问冯异:“你这是要带她去哪?明公在堂上被数百将领围得无法脱身,你身为主簿,不该随身守卫么?”
“守卫之事,应是护军之责。”他俯首有意无意的瞅了我一眼。
说话间,邓晨急匆匆的赶了来,见我们几个正站在门口,不禁喜道:“总算找到诸位了!赶紧想个法子吧。大司马执意不受,言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众将跪地直谏,若是再不允协,恐伤人心……”
冯异、邓禹听了转身就走,我很想说:“我不去!”可话到嘴边却仍是没能说得出口。几个人跑到堂屋,果然堂上堂下跪满了人,挤得根本无法插下脚。
站在人群后面,望着那层层叠叠的人影,跪下,起立,再跪下,起立……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看不到尽头。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隐约间那晃动起伏的人影却如刀刻般刻入我的记忆深处。
“啪”的声,我的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我吸了口气,胸腔中迸出一声沉重的怅然:“诸位——请回——”
跪伏的人群闻声扭头,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均是诧异之色。
“大司马……明日即动身亲往真定……提亲……”
情浓
早春,稀疏的阳光透过窗牖照进房内,飞舞的尘埃在金色的光芒中跳跃,像是充满生命力的飞虫。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窗外的花开了,草绿了,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阳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我静坐在榻上,默默的看着身下的影子,从西往东慢慢移动。刘秀就站在我对面,我一动不动的坐了一下午,看着日暮、日落,天色逐渐变黑,他也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下午。
他不说话,我更是无从说起,想跟他说几句真心话,却又怕自己狠不下心,最后心痛反悔。所以我只能默默低着头,两眼发直的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日落的瞬息一点点的移动,最后终于……踩到了他的脚下。
脚上的鞋是双做工粗糙的平头麻履,那是我在信都养伤时学着做的,因为记不得他的鞋码,结果做得有些紧脚,原让他送给其他人穿的,他却笑着把它硬给套在了脚上。
“啪嗒!”一滴泪溅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我缩了缩手,心里愈发堵。
以后,怕是再不需我这么费尽心思的做鞋给他穿了。
“你真要这么决定?”蓦然,刘秀开口。
我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是无语凝噎,隔得半晌,他不死心的又重复追问了句:“你当真要我去真定?”
双手拢在袖内,十指掐进掌心,怎样的疼痛都及不上我那颗已经碎裂的心。
我僵硬的点了点头,停顿片刻,眼泪簌簌直落,我咬着唇用力再次点头……点头。
“阴丽华——”他突然拔高声音直呼我的名字。闻声惊栗抬头,婆娑的视线中,刘秀面色煞白的瞪着眼睛望着我,“你……真要我纳妾?”
我强忍泪水,心如刀绞的凝望着他,一个“不”字险些冲口而出。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里有惊、有怒、有怜、有痛……最后,这抹让我一辈子难忘的复杂表情终于尽数收敛去,他怅然的轻笑两声:“既如此……秀谢过夫人的一片贤德之心!”说着,竟朝着我深深一揖。
我张嘴,喊声却哑在喉咙里。刘秀行完礼后,转身离去,留下最后一道卓然的背影。
我贪婪的把这抹影子收在眼里,刻在心里,转身掩面啜泣。
寂听风唳,坐待天明。
空洞洞的漆黑房间,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刘秀拥着我无声落泪……
“秀儿……”无力的呻吟,我转动发僵的脖子,慢慢看向洞开的大门。
东方渐白,闪耀的晨曦之光刺得我的眼睛剧痛,尉迟峻悄然无声的杵在门口,我抬手揉着发疼发胀的额角,虚软的问:“都准备好了?”
“是。”顿了顿,稍有迟疑的答,“卯时二刻,大司马会率队出发前往真定,届时城中诸将皆会出城相送,我们在这个时候离开最不易被人发现。”
“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寅末。”
我心里一颤,闭了闭眼:“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换上女裙更方便出城……”
“诺。只是……姑娘,今日又是服药的时日。”
“是吗?我倒忘了……”若是现在服药,怕是又会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药力反应了吧。可是程驭的这三剂药的药效的确有目共睹,他既然再三叮嘱不能错过服药时间,还是遵照医嘱比较妥当。
“子山,你这就去把药熬上,我服了药再走。”或许药效惊人,等这第三副药喝下去,我的双腿便能立刻康复,下地行走。
尉迟峻走后,我开始磨磨蹭蹭的脱去武服。换上女装后,却是照样不会盘髻,我握着邓禹送的那半支玉钗,沉吟片刻,将满头乌发在脑后挽了两绕,随随便便的将长发打了个结,然后将玉钗随手插入发鬓,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发型。
卯时二刻,耳听门外一阵喧哗,距离虽远,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先还对镜梳妆,到后来手中所持梳篦啪地落地,全身上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我双手俯撑镜籢,却仍是无法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镜籢被我晃得咯咯乱抖,震得镜籢上的铜镜移了位。
“姑娘……”
“药——好了没?”我猛回头,厉声而问。
尉迟峻蹙眉:“程老先生嘱咐,需文火煎熬,不可操之过急。”
我忽然一松劲,颓然的趴倒在镜籢上,脸埋在臂弯内,只觉得心如死寂。
“姑娘……还有些时间,你……不去最后见见……”
“出去!”
“姑……”
“出去!药没好你就去熬药!在你把药端来之前不许再踏进我的房门!出去——”几乎是用吼的把尉迟峻轰出了房间后,我一动不动的趴在镜籢上,眼泪却是再次无声的从眼角滑下。
辰时初刻,那盌黑得能倒映出我发肿双眼的药汁终于递到了我的手里,我一仰头想也不想的喝了下去。
“子山,不管一会儿我的神志是否清醒,午时前我们必须离开昌城!”我冷冷的把盌还给尉迟峻,“这是命令!”
“诺。”
服下药不到十分钟,我便开始觉得浑身燥热,像是有把火在我的肚腹中燃烧起来,汗湿鬓发,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滑入衣襟。
嘴里又干又渴,我强忍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忍耐不住将外头的一件襌衣脱了去,可身上仍是着了火般,一开始只是上身热,双腿却是冷如冰块,到后来气息流转,却又像是整个倒了个个儿,变成上身冷,下身热。我像是在冰与火中煎熬洗练。
口渴到嗓子痛,我刚想开口招呼尉迟峻去倒水,谁曾想刚提了口气,一股热辣辣的气流便从胸口直蹿上来,喉咙口涌起一股腥甜。
“噗——”口中猝然喷出一口血雾,在一片鲜红颜色中我仰天晕厥。
有双大手流连的在我脸上拂拭,指茧的粗糙刮疼了我的肌肤,我不满的想用手去推,可是胳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眼睑猛地睁开,我滴溜溜的瞪大了眼睛。
那张文雅白皙的脸孔就在我的眼前,剑眉弯眼,温婉的笑容中透着满满的怜惜与心疼。我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的伸手去触摸,食指指尖点上他的鼻尖,指尖的感觉是木钝的,我再次不确定的将手移到边上,轻轻摩挲他的脸颊,掌心的温暖湿润让我一颤——这样的感觉真真切切,绝非幻觉。
“你……没走?”
他俯下身,突然用力吻住了我的唇。柔软的双唇相触,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最后那点理智终于被燃烧殆尽。
他的唇沿着我的下颌一路滑向我的脖颈,唇瓣游移之处,如遭电亟。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伸手抱住他的头。
高高的长冠打到我的下巴,我打了个寒噤,突然从失魂中清醒过来,嗓子里逼出一句话:“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的唇已然滑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