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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神情木然的躺着,右手紧紧握拳,一下下的捶着床板。
“咚!”
“咚!”
我扑上去,强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颤抖的用双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阵挣扎,这一次却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泪流满脸,我紧紧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儿!别这样……”
手一顿,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着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是我,我在这儿……”
他的眼珠左右移动,很快找准焦距,对上我的视线。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不禁又惊又痛,失声恸哭。
手中微动,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睁开眼,泪眼模糊的看着他。他就这么看着我,虽然面无表情,然而那般柔软而疼惜的眼神,却让我更加肝肠寸断。
“为什么会这样?”我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里痛得阵阵痉挛,“我……宁可躺在这里的人是我。”
泪眼婆娑,眼泪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颊,我慌乱的替他拭去,却终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别丢下我!求求你留下来,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钝的望着我,眼睛眨动,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无声的滑落。我哭得愈发伤心欲绝,他的胳膊没法举起来,可是右手却紧紧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紧了。
“让她出去……”身后喘吁吁的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郭圣通在刘彊的搀扶下挣扎着扑到床前,指着我,“出去!”
于是三四个小黄门围上来拉扯,我拼命抱住刘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黄门怕拉扯间牵连刘秀御体,所以都不敢使力,郭圣通直气得脸色发白,靠在儿子肩头,颤巍巍的叱道:“不成体统……你、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虚礼,这会儿我只知道刘秀就是我的命,要我离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从,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喇喇闯进一大批人来。不等郭圣通反应过来,当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开恩!念在阴贵人服侍父皇一场的份上,求母后让她留下侍奉吧!”
郭圣通扶着额头,身子不禁晃了晃,于是刘阳再拜:“求母后开恩!”
刚刚闯入的皇子皇女中随即走出刘苍、刘荆、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衡六人,齐齐跪于刘阳之后,齐声哀求:“求母后开恩!”
“母后,你让我娘留在爹爹身边吧!衡儿以后一定听母后的话,做母后的乖儿子!”年方四岁的刘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着郭圣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娇的说道。
郭圣通紧闭双唇,只是不答。
刘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们快帮帮忙啊,你们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调皮,她从来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伫立的刘辅等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不知进退。
刘衡最后无奈的指向最边上被刘英牵着,正在津津有味的吮着手指的刘京,一副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弟弟你来,你过来……”见刘京不理他,他很生气的走过去,一把将他拖到郭圣通面前,把弟弟使劲摁趴在地上,“快给母后磕头,求母后别骂娘了……”
目睹这一切,我既心疼儿女,又悲恸刘秀,心里只觉得百转千折,已尽数碎成齑粉。喉头哽咽,无法言语,我泣不成声的握紧刘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体重要,暂且不必计较逾礼之事吧。”终于,刘彊小声的开口求情。
郭圣通痛苦的闭上眼睛,默默的流下伤心的泪水,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发白,不住发颤。
整间殿阁内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后命令,我掉转头,看向刘秀。
那双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流露出哀伤的气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现在的决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马殿外求见!”代卬熟悉的细长声线在门外响了起来,引得殿内一阵骚动。
我伏身在刘秀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贴耳窃语:“我说过的话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随,天上地下,誓死不离。你别想甩开我,知道么?”
这句话才说完,也没听见郭圣通有什么答复,就见吴汉一身戎装的带着窦融、戴涉二人走进殿来,武将出身的吴汉甚至连腰间的佩剑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阔步,雄赳气昂的来到床前。
三公齐聚,郭圣通显然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幕。刘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布,按理朝臣不该有所知觉才是。
“大司马臣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空臣融,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徒臣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任是再白痴的人也能感觉出一些不对劲。三公之中撇开戴涉、窦融暂且不说,吴汉身为大司马,手中却还掌握着数十万的兵权,况且此人行军打仗,向来奉行屠杀血洗,声名远播,无人不晓,此时贸然携剑出现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胆战心惊?
刘彊下意识的往父亲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挡住吴汉的视线。我抬头瞟了眼皇太子,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和立场,至少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父亲。
郭圣通不出声,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没了主见。
按礼三公向皇帝行礼,皇帝原该离座起立,受礼后由侍从唱:“敬谢行礼。”方算成礼。可这会儿刘秀别说起身,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代卬在边上左顾右盼,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里嘘叹着,从床前站了起来,哑声开口:“陛下圣体违和,诸位先请起吧。”
吴汉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从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赐坐,三人均婉谢。吴汉详细的问了太医令病情,窦融与戴涉听后均是一脸肃容,面色不佳,唯独吴汉不以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过这等毛病,风眩而已,只需自强,当可痊愈。”
听他说得不似有假,可口气却又似乎太过轻巧了些,让人将信将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么药,只需要驾车出去走走,当可恢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眼见得郭圣通面露愠色,我心有所悟,壮起胆子说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笔。”
吴汉虎目一睁,眼底精芒绽露,我并不躲闪,始终不卑不亢的与他直颜面对。最终他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说了句:“那便请陛下笔书示下。”
代卬反应最快,我的话才说出口,他已命人备下笔砚,等到吴汉张口吩咐,一片木牍已递到刘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刘彊将刘秀扶起,我故意退开两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矫诏之嫌。
刘秀虽然右手勉强能动,可手指关节毕竟仍不能灵活运用,我眼见他五指僵硬,形同鸡爪一样抓着笔杆,边抖边写,眼中满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着起起落落的抽痛。
苦挨了十多分钟,叭嗒一声,笔杆从他手中滑落,刘秀终于闭了闭眼,额际的汗珠已经将鬓发浸湿。天知道这十多分钟,他要强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写完,我再也克制不住的冲了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郭圣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这般无礼放肆,她挺直背脊,长身而立,面上敷的铅华早被泪痕弄花,可这一切却无法折损她的形象。
骄傲、高贵、美艳、雍容、端庄,她做到了一个皇后应有的礼数,而我,却远远逾越了一个贵人应守的规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么贵人,更不会稀罕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刘秀二人,守在蔡阳的那三间小夯土房里,安安稳稳的渡过余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儿……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吴汉将木牍递给窦融、戴涉阅览,而后不疾不徐的对郭圣通禀告,“陛下认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驾出宫离京,回章陵养病。”
“什么?!”异口同声的,郭圣通和刘彊不敢置信的发出一声惊呼。
吴汉道:“陛下命阴贵人随行,皇后娘娘留在宫中主持掖庭内务……”
“这……这怎么可以!”郭圣通慌道,“陛下的病况如此凶险,轻易挪动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长路?太医令,你说,陛下……”
太医令嗫嚅不敢答,窦融将手中木牍递于郭圣通,她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我没看到木牍上究竟写了什么字,但我相信吴汉所言不会有假,因为郭圣通在看清木牍上的字迹后,神情大变,那副表情虽说不上咬牙切齿,却也恨不能将木牍捏碎。
我所认识的郭圣通,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静。今日连番失态,想来也是因为刘秀的突然病危才让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维。
“陛下!”她呆愣片刻后随即跪于床头,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涉险啊,你的病唯有靠太医们合力诊治才是良策……”
刘秀用右手轻轻拍了下床板,张开五指,冲她摇了摇手。
郭圣通顿时语噎,满腹委屈最终化作点点清泪,她瘫软的伏在床上,埋首低咽哭泣。
求医
初夏的风带着一股青草独有滞涩的香气,迎面吹入宽敞的车厢。
风是暖的,车舆微摇,刘秀闭目安静的躺在车内,头枕于我的双腿上。我怕他吹风着凉,于是伸手去够帷幕,想将卷起的车帘放下,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养了大半月,宫中延医无数次,却仅能靠大量的药物暂时控制病情不再恶化。刘秀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窝瘀青,皇后与太子党人毕竟在朝中有些分量,在他们的影响下,出行计划一度被中断,言语无绪的皇帝被当成傀儡似的摆弄,整天灌以无止尽的汤药,那段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这样活生生的拖了二十多天,朝廷上大部分臣僚似乎已放弃希望,甚至其中有些人暗中打起了奉立新主的念头,一时间,郭氏外戚势力大涨。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失语多时的皇帝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虽然口齿不是很清晰,但说话条理分明,交代事情时也绝不糊涂。
将京都朝政的事宜做了简单的安排后,重病未愈的建武汉帝毅然下令出乘南巡,这一次任是外戚、皇后党众再如何想方设法的阻止也已无济于事。
我向后倾倒上身,努力的伸长胳膊,用手指去撩拨车帘,一连试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
“把……我……放……”
我吃惊的回头,刘秀正睁着眼睛,眸底盛满笑意的瞅着我。
“醒了?”我赧颜一笑,竟像是个被人无意中窥得心事的少女般,不好意思的嗫嚅,“我怕你着凉。”
他眯眼一笑,哑声:“扶我……起来。”
我一手托着他的脖颈,一手托住他的腰背,将他扶了起来。正觉得腿麻,身边“呕”的一声,刚刚坐起的刘秀身子歪侧向另一边,低头呕吐起来,车内顿时充满了一股醺臭酸腐的气味。
“秀儿……”我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他吐得掏心挖肺,许是被未吐尽的污秽呛住了气管,顿时面色发青,喘气如风箱,边吐边咳,样子十分狼狈。我心疼得眼圈红了起来,顺着他的气,不停的拍抚着他的背,“头晕不晕?晕不晕?你再坚持一天,明天……明天我们就到偃师了……”
刘秀没有答复我,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喉咙里嗬嗬的发出粗重的抽气声。眼见他喘不过这口气,人便要就此晕厥过去。我来不及多想,快速捏住他的双颊,吐尽胸中浊气,然后对准他的嘴吸了下去。
过了片刻,我将头偏向一侧,将吸出的秽痰吐到一边。这时车外随侍的代卬、纱南听到动静后放缓了车速,正探头进来张望,见此情景,不由都呆住了。
“拿水来。”我吐了两口唾沫,将恢复自主呼吸的刘秀扶靠在软垫上,因为怕他再恶心泛吐,便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头稍稍偏向一侧,避免呕吐时再呛到自己。
刘秀一直不说话,眼睑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也不知有没有清醒过来。
“贵人,水……”代卬低低的唤了声。
我看也没看,回手从他手中接过木盌,凑到刘秀唇边:“喝点水,润润喉。”喊了几声都没回答,我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入颈脖,刘秀的脸色雪白,嘴皮干裂翘起。刚才他吐得厉害,我怕天热造成他脱水,于是想了想,将木盌递到自己口中,含了水,漱口,然后吐掉。一盌水都被我用来漱口,完了我见纱南提着水壶傻愣愣的毫无反应,便从她手里接过陶壶,直接捧着水壶喝了口,等喝到第二口的时候,却并没有咽下,而是侧过身伏在刘秀身上,嘴对嘴的喂了下去。
这样喂了三四口,忽听车外响起一片呜咽,原来车辇已经停下,车帘未闭,车外有宫人瞧见,竟是禁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纱南平素一贯冷面,这时候也不由动容,眼圈微微发红。
我无暇顾及他们的情绪,扶着刘秀挪到干净的一侧:“把车内整理干净。”
“诺。”
我跳下车,让那些黄门宦臣爬上车去侍弄。
站在田野里举目四望,这里离雒阳其实并不远,我们赶了两天,却并没有走出多少里路。刘秀的病情一直反复,跟来的太医除了煎药、熬药、温药,其他什么用都没有。
“离偃师还有多远?”
“跑快些,一个时辰。如果走走停停,大约得夜宿,那就明儿才能到了。”
太阳已经西沉,要不了多少时间便会沉到地平线下,到时候夜路肯定不好走。
四下里无风,我站在旷野里,却感觉像是置身在封闭的闷罐子里,憋屈得透不过气来:“偃师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贵人要的人晌午已经到了偃师,只是……”纱南面现一丝难色,“那老头脾气倔得很,上门去请时我们的人与他发生了些口角,他原不肯来……这事是贵人下了死令的,河北的影士不敢怠慢,无奈之下便绑了来。”
我淡淡的“嗯”了声,纱南说话十分谨慎,大概以为我听了会发火,却没料到我反应如此平淡,不禁诧异的瞄了我两眼。
我回头张望,看他们把车队整理妥当,于是很简略的说:“催马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那人!”
说完也不理会纱南是何表情,径直走向马车。
车内的布置一应换了新的,只是刚才呕吐后的酸腐气味仍未能消散,车厢一角安置了薰炉,袅袅青烟带着股馨香正飘散开来。
我皱了眉,这股香气可能会引起刘秀的敏感与不适,于是非常不悦的将薰炉直接抄起来扔到车外,咣当一声,也不知吓没吓到车外的人。正觉得心里不痛快,身侧响起一个熟悉的轻笑:“还是……那么暴躁。”
闻声吓了一跳,我扭头惊问:“把你吵醒了?”
刘秀躺在车内,头枕着木漆枕,脸侧向我,面带疲惫的微笑:“没睡……一直醒着……”
我俯下身去,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细细的梳理:“我让他们加快速度,一会儿跑起来我担心你身子吃不消,倒还不如……”
他举起右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的捏了下:“醒着……看看你……多陪你……一会儿……”
我捧着他的脸,一阵儿心酸:“那你忍忍。”
“嗯。”
说话间,车速加快,车厢左右摇晃,即使是造价不菲、工艺最好的御辇,也不能够完全避震。飞速奔驰下的车辆,摇晃的程度足以使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