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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肯定是找了兰姑姑要她点拨,二人相互切磋,阿月发掌内力不足,兰姑姑定是与这江昭泰同样心思,想说生生受了无事,却不知会身中剧毒。怪不得马女侠说亲眼见到阿月毒杀了兰姑姑,而阿月却说她没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荆天明越想越是合情合理,越是合理就越感心惊胆寒,顿觉脑中嗡嗡作响,恍若直堕地底深渊。对他而言,高月杀了盖兰,就等于是自己最亲爱的人杀了自己的母亲一般。荆天明突然间变得双目通红却面如死灰,那模样把朱岐都给吓了一跳,朱岐忍不住问道:“小子,你还好吧?”
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推开了朱岐,如赴刑场般地越过众人,缓缓走向高月,颤声说道:“阿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是你……你无意间杀了兰姑姑,是你杀了兰姑姑……”
高月一呆,凄声高喊道:“我没有!我没有!连你都不相信我!你怎么能够不相信我?”
荆天明不言不语没有回答,只是瞪着高月,全身颤抖,脑海里一劲儿地回荡着一句话:“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高月疯了似地反覆喊着:“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却见荆天明看向自己的眼神只剩下悲哀的颜色,再没有一点爱惜、再没有一点信任。高月知道自己终于被全然放弃了。她渐渐安静下去,但觉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下一阵风吹来时,自己就要化成风中细沙,四散而逝。高月天生强韧乐观,从不轻易自伤自怜,每逢遇事不顺,便会立刻自己想出一番道理来自我安慰,但就在这短短时间内连续遭逢盖兰骤死、紫语诬陷、众人围剿、好友反目、生母背弃,饶是一个壮年英雄都不见得撑持得住了,更何况她一个小小少女?她之所以还能一直奋战不渝,皆因有荆天明在旁,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误会她,打她,骂她,只有荆天明不会;荆天明会相信她,保护她,那是本应如此的一件事,就像旭日本由东方升起,河水永远自高流低,而如今,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呢?
二人先前都因盖兰哭得稀里哗啦,这时反倒都没了眼泪,只能怔怔望着彼此,相对无言。他们谁也不知道,月神乌断当初创造这杳冥掌法时,并非想要创出一套毒掌功夫,而只是为了排解自己体内的十二奇毒。但乌断受限于她对经脉穴道的理解有限,致使杳冥掌法只能空谈,而无驱毒之功。高月实是因为荆天明传了她奇经八脉,匡正乌断于经脉学到上投的缺失,再加上姜婆婆源源不绝地以内力注入,两相辅合之下,这套杳冥掌法才终于有了散毒之效。也就是说,高月每发一次掌力便能以此散去体内些许毒气。如果高月、荆天明两人能得知其中奥妙,那么每日依法施为,将掌力拍打在树木、岩石之上,数月内便能将高月体中的毒性尽皆除去。但此时,两人并不明白其中种种因缘巧合,致使高月将掌力吐向了儒家弟子身上,想那乌断的十二奇毒可说是毒中之王,江昭泰又如何能够不死。
忽然间,高月笑了,她望着荆天明轻轻问道:“天明哥,你怎么了?你还好吧?是我呀,我是阿月呀,阿月绝对不会骗你的,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荆天明两眼死命盯着高月,目光却是一片涣散,高月的声音如风过耳,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张开口,说出来的却依旧是脑中那句:“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我不杀阿月……”
“是吗?”
高月含着眼泪浅笑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高月环顾四周,看着围观的众人最后一眼,接着合上双眼,原地伫立说道:“谁都好,要我的命的话,这就动手吧。”
荆天明不再扞卫高月,高月一心寻死,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朱岐之前早想一刀将高月劈成两截,此时见了这美丽少女脸上伤心欲绝的神色,反倒动不了手;盖聂与赵楠阳两人则是撇开了头;路枕浪瞧了瞧高月,又望向赵楠阳,唇齿欲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毕竟还是没说话。众人中,只有高石然叹息一声,轻轻地抽出剑来。高石然心中深知白鱼玉坠一事疑点重重,那紫语也未必便真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必须对盖聂有个交代,要为盖兰之死负责。高石然走上前去,抬起手臂向那痴了也似不动不躲的高月斜斜削去,剑光一划,眼看便要抹了高月的脖子。
当的一响,一根拐杖忽地直窜而入,架开了高石然手中长剑。高石然虎口剧震之下,仍旧变招奇速,手腕当下顺势斜翻,回削而去,按理说本该就这么削断那根拐杖,不料那使拐杖之人却比他更快,高石然尚未看清对方如何变招,拐杖已当胸点来,砰地将他击退了丈许。高石然受此一击,霎时间五内翻涌,心中大骇:“此人武功高我太多!”
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抬头望去,这才看清使拐杖之人,竟是姜婆婆。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只听得啪啪啪啪四声响,朱岐、项羽、刘毕跟荆天明四人的脸上都被姜婆婆掴了一巴掌。姜婆婆如入无人之境,一阵风似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打完骂过之后,这才在高月身边持杖立定,说道:“好女娃儿,乖,婆婆在这儿,婆婆相信你。”
高月耳听得姜婆婆这么说,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好。乖。受委屈了。”
姜婆婆先是温言婉语安抚高月,接着死鱼眼一翻,指着高石然毫不客气地骂了起来,“混小子,亏你平时一副聪明相,今儿是怎么了?脑子拿去借给朋友了吗?还是给猪吃了?居然要杀自己的女儿!”
骂过高石然,显然还不解气,再把拐杖指向马少嬅,连珠炮似地又是一顿詈骂,“还有你!打小至今便是我老婆子替你把屎把尿,前前后后为你张罗,哪一件事情不是伺候得好好的?真没想到你今天是这样来报答我的?宁愿相信那个小狐狸精,也不信我老婆子。好好好,这个女儿你们夫妻俩不认!我老婆子先帮你们收了!今后咱们便是两路人!要是哪天脑袋瓜子清楚了,还想要这个女儿,再来跟老婆子磕头求回去!哼哼……颖川双侠?我呸!我看改个名号叫颍川双瞎还差不多。”
半道上杀出个丑老婆子,两招击退高石然,轻轻松松便赏了丹狱派掌门人一个耳光……众人初时还议论纷纷,这神秘老妇来自何处?待到姜婆婆臭骂颖川双侠时,众人这才发现眼前这个绝世高手,便是平常跟在马少嬅身后添茶倒水的佣人仆妇,大伙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就连马少嬅和高石然两人已与姜婆婆朝夕相处几十年,也是直至今日才知她身怀绝技,二人不禁相顾骇然。
姜婆婆瘪着一张臭脸,挡在高月身前,将手中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瘖哑的声音传遍了全场,“来呀?来呀?谁想碰这丫头一根寒毛,先杀了我老婆子再说!”
姜婆婆边说边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赵楠阳身上。赵楠阳见这丑老婆子斜睨自己,心中一震,暗暗盘算:“这丑婆子好厉害,竟然知道这些人中,武艺以我居首。只是不知她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程度?”
赵楠阳不理会姜婆婆挑衅之意,只是转头看向路枕浪说道:“一切听路大巨子的意见便是。”
赵楠阳此语一出,众人纷纷赞叹,“真不愧是赵大侠,行为处事处处都先为旁人着想。”
路枕浪自从江昭泰死后,心中便隐隐有所疑惑,只是自己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盖兰被人毒杀后,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以致他也无暇去整理心中疑惑。此时,路枕浪听到有人称赞赵楠阳处处先为他人着想,突然之间,问题的根节便浮现在路枕浪心中,“那时高月发掌毒杀了江昭泰,是赵大侠首先发难,出言阻止了刘毕上前碰触江昭泰的尸首,显然是害怕江昭泰身上的毒性会波及无辜。但是……盖兰姑娘死时,赵大侠非但自个儿上前检查尸体,当盖聂大侠抱起女儿的尸首时,赵大侠也没有阻止。也就是说,赵大侠深知盖兰姑娘身上所中之毒不会殃及他人,但江昭泰所中之毒性,他便不敢肯定。这么说来……这两人所中的毒性不同,也就是说……盖兰姑娘与江昭泰绝非同一人所杀。众人不知,只道凶手必是同一人。但赵大侠呢?他既然深知此事却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任凭高月这小女孩蒙受不白之冤?这其中必有古怪。”
“路大钜子?”
赵楠阳见路枕浪不言不语,再度出言问道:“不知钜子意下如何?该怎样处理此事为好?”
“啰嗦什么!”
姜婆婆没好气地道:“别磨蹭,你跟路枕浪一块儿上吧,老婆子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们瞎耗。”
路枕浪心中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眼看着和白芊红的三月之约如今只剩十日,就算高月真的是白芊红所派来的奸细,此时杀了她又能有多大助益?更何况,高月实非杀死盖兰的凶手,而江昭泰之死也可说是形势所逼……真正让自己感到担忧的不是高月,而是……路枕浪在不知不觉间,将目光移向了清霄派掌门人赵楠阳。
“要打就来啊!不然我可走了。”
姜婆婆不耐烦地说道。
“婆婆请便。”
路枕浪此时巴不得姜婆婆说出这句话来。
“你说什么?”
姜婆婆不可置信地问,“婆婆我可不会一个人走,这女娃儿……”
姜婆婆牵起高月的手,续道:“老婆子可要一块儿带走。”
姜婆婆此言一出,众人不免窃窃私语起来。路枕浪独排众议,朗朗说道:“诸位听我一言,眼见与白芊红的约期即将届满,是否于今日诛杀一个小奸细,并不能影响大局。”
路枕浪顿了一顿,看了看赵楠阳,语重心长地又道:“虽然这位婆婆执意包庇贼人,但我方乃侠义之士,焉能以多欺寡?依我看,这位姑娘与盖大侠的私仇,大可任由他们日后自理……”
姜婆婆听得路枕浪有意放走高月,哪还有耐心听他说完?当下言道:“好好好。好明理的路大钜子啊。老婆子这就走。”
姜婆婆边说边看向紫语,“还有你,你记着了。要躲好啊!时候到了老婆子自然来取你狗命。”
只见紫语吓得背脊发凉,移步便往马少嬅身后躲去。姜婆婆说罢,拉起高月的手,言道:“来吧,丫头,跟婆婆走。”
谁知那高月却依旧动也不动,只是呆呆望着荆天明,开口轻轻说道:“天明哥……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荆天明全身一震,落下泪来,别过头去喃喃说道:“我不杀阿月。”
姜婆婆无奈只得一把托住高月腰间,穿越人群,直往城外奔去。
无论对荆天明、还是盖聂来说,这个夜晚都是非常艰难的一夜。俩人合力把盖兰的尸首领回后,便将平日居住的小屋权充灵堂。按照盖聂在江湖上的辈分,前来悼念的人应是络绎不绝,但盖聂婉谢了众人的好意,以致于天黑之后,这小屋便再无访客到来,独独留下盖聂与荆天明。两个不擅言语之人在一盏孤灯下相对,那充塞期中的沉默,让小屋显得更加没有生气了。平常总在两人间周旋、说话、微笑的那个人,如今好好地躺在床上,与两人只以一小块白布相隔。好几次荆天明都觉得兰姑姑并没死,就好像以前……兰姑姑闹头疼的时候,只要过一会儿,躺一会儿,她就会起来了。然后,大伙儿就能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吃饭聊天……但盖聂刻意压低的抽泣声,也好几次告诉了荆天明那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我出去看一下幡跟火盆。”
荆天明受不了了,终于打破沉默猛地站起,借口是要去察看摆放在大门外的招魂幡与火盆。盖聂没有说话,只是用哭肿了的一双眼睛看着荆天明,然后点了点头。荆天明得到盖聂的首肯后,立刻推门走人。
“呼。”
人才到屋外,荆天明立刻就深深地吸了好几大口气,这才将眼光移到门外的白幡、火盆上。原来按照当地习俗,家中若有人过世,便要在屋外插一只上头绑着七八条白布条的招魂幡,旁边摆上一个燃着柴炭的小火盆。据说若是如此做了,那过世的人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便不会忘了回家的路;而过往的行人如有忌讳,远远见到屋外的白幡、火盆,便知这里有丧事,也可以绕道而行。此时火盆里的余炭还硬挤似地呼呼发着火光,招魂幡的白布条也乘着风忠实地向远处招着收。招魂幡什么的,盖聂本来说不用了,是荆天明坚持要办的。为了这幡,荆天明把城里每一家商店到跑遍了,每一家都说这玩意儿早就卖完了。后来,还是一个老婆子好心教了荆天明作法。家中又没有白布,只得撕开盖兰帮高月做到一半的新裙子。荆天明看着这白幡上下左右地摆动,突然好想逃。但要逃到哪里去呢?没地方逃的话,那就向前冲吧。荆天明纵身一跃,跳上了左近的房梁,开始拼了命地往前跑。只往前跑绝不回头,因为知道就算回头了,也没有自己期待的人在等候自己,只有滚动的白幡在暗夜中招手……
荆天明越往前跑越是心惊,月色底下到处都是火盆,到处都是招魂幡在招手……明明离家已经很远了,还是听得见招魂幡在风中噼里啪啦地响动……这一家也有幡……那一家门前也摆着火盆……这一家死人了……那一家也是……还有这里……那里……这里……那里……沿着街道……顺着城墙……整个桂陵城都挂满了白幡,整个桂陵城都在暗夜里招手。
“招魂幡早就卖完了。还是自个儿做吧。”
荆天明突然想起白天那老婆婆说的话。当兰姑姑还在自己身边,高月还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原来桂陵城中已死了这么多人。如今若是不想经过有丧事的人家,想要绕道而行的话,城里已无路可走了。虽然自己每一次上战场都奋勇杀敌,虽然已经做好了随时都会丧命的打算,但是直至今日,荆天明方知自己去死跟自己重视的人、心爱的人死了,根本是两件事。原来死亡会这么痛苦、这么晦暗,会让明明还活着的人变成行尸走肉……
“呜呜呜……儿啊……”
“夫君……”
“父亲……”
夜色下,荆天明的耳中仿佛听到城中四处传来阵阵哭泣与哀嚎。在战场上每死一个人,城中便多了一只白幡;每多出一只幡,便多出一些伤透心的行尸走肉来。“齐王也好,秦王也罢,谁当王有什么不一样?”
马大声、马先醒两兄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时荆天明只道这两兄弟疯癫胡说,此刻想来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真的有必要打这场仗吗?秦王、齐王,是谁高高在上真的会有所不同?死这么多人,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如果是有意义的,那么对那些失去所爱之人的人们来说,一切已不能挽回,那么对他们而言,意义又是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使得荆天明更加浮躁起来,他摇摇头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再想。
“如果阿月她也看到有这么多招魂幡的话,一定又被吓得哇哇大叫了吧。”
想到高月一边叫着有鬼有鬼啊,一边抱头鼠窜的模样,荆天明的嘴角情不自禁泛起了一丝微笑。“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
荆天明打了自己一掌,放慢脚步随意前行,他越是提醒自己不要想起高月,偏偏脑海中就越是会浮起那些曾与高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但在这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