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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勤望着二人眼圈一红,但却强自忍住,反而笑了笑。眸子向申屠雷一瞟,极为大方地道:“听说照夕哥在此欠安,所以……”
申居雷不得不哭丧着脸,又长叹了一声:
“真想不到,姑娘,他恐怕是没有……没有……”
应元三极力留意着她的脸色,可是他仍然发现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这位江姑娘可就不如尚雨春来得那么真情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就见雪勤听后,微微怔了一下,复含笑道:“申屠兄!我要去看看他,请你带我去吧!”
申屠雷不由脸红道:“姑娘!他的病很重;而且不能说话,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雪勤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镇定功夫,很令申屠雷吃惊。可是他却和应元三的见解不同,他深深知道,这个姑娘和照夕之间,是有极深的感情的。在她此刻表面的微笑里,正不知包含着多少眼泪,多少碎心的叹息,那也许是绝望的微笑。
很奇怪,她自有一种女性的尊严,那是不须说话也能令人体会出来的,就像她此刻摇头微笑一样,这轻微的表示,立刻否则了申屠雷的原意。她几乎认为不需要得到对方的同意,而她自己是可决定自己在这所房内的一切行动。
“他在哪一间房里呢?”
雪勤默默地翻着眼皮,申屠雷在她这种风度语气里,不自然的回头指了一下,讷讷道:“在……在……”
江雪勤不等他说完,就直接往他手指处走去。
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红着脸:“姑娘……那房里还有……还有……”
雪勤嘴角弯了弯:“没关系。”
说着仍然姗姗移步,直向那间房子行去,这一来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由都急了。
试想那房子里还有一个尚雨春,雪勤见到了,岂不要大大的误会?那可真是糟透了。
可是雪勤的行动,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路穿堂而入。她用表面的欢笑,掩饰她内心的断肠,她是一个能经受极大的打击的人,因为她已经经验过无数次了。
然而,她确信这一次的打击,远比她这一生之中任何一次都来得大,来得突然,她似乎觉得在听到申居雷的话后,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冻结了,腿也软了!
可是“微笑”,微笑永远是代表她痛苦一面的,她有理由自己承担任何的痛苦;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来到照夕卧病的房门之前,她的脚步放轻了,她的脸上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那是苍白颜色,她那红如樱桃似的唇,也微微颤抖了。
申屠雷吃惊地赶上一步:
“姑娘!还有一个尚姑娘也在里面,她也是来看大哥的病来的。”
雪勤猛地一怔,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也许她认为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可是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如此大方的人。
她眼圈一红,可是她却偏偏要装成大方的样子:
“不要紧!”
接着门被推开了,申屠雷一只手揭起了帘子,江雪勤慢慢走了进去。随后是申屠雷和应元三,他们二人脸上带着无比凄苦之色。
床上的照夕在厚厚的被子里,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看见进来的人是江雪勤时,他显然颤动了一下,真恨不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才好。
雪勤惊怔地看着他,这一刹那,她似乎再也无法控制她自己了。
手上的小马鞭,由她手中掉了下来,她全身籁籁抖着,抖动着嘴唇:
“照夕……”
照夕对着她点了点头,“雪勤”两个字差一点冲口而出。可是雪勤身后的应元三,在这一霎时,作了一个显明的手势。这手式,令激动的照夕,很快想到了自己的立场,于是只张了一下口,又闭上了!
雪勤也似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而这种态度,是不应该在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显露的。
她微微笑了笑,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鞭了。这时另一个姑娘,正睁着一双充满了好奇、羞涩、酸酸的眸子瞧着她。
可是雪勤却毫不以为意,她甚至明明看见了雨春在一边坐着,她的目光也不向她瞟一下。
她回过身来,用噙着热泪的微笑,看着应元三和申屠雷:
“他的脸色……很好……不要紧!”
申屠雷先是一怔,可是立刻他明白了对方深切的涵意,他不得不装着点头。
“哦……是的……尤其是这几天好多了……”
他注意到了,雪勤头上有一朵素白的缎花,他明白这是为她丈夫带孝。
对于这个充满了神秘感情的女人,申屠雷还摸不着头脑。雪勤这种感情的表达,尤其很难令旁观者去评论和理解的。雪勤对着他点了点头,遂转身出了门,申屠雷知道她有话说,忙跟了出来。
雪勤轻着声音:
“申屠兄!你看他……还有救么?”
她说着声音都抖了,申屠雷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自恨这种办法,也实在是太毒了一点。看着江雪勤这种样子,他的眼圈也由不住红了:
“我看恐怕……恐怕很危险了……”
江雪勤低下了头,她喃喃自语:“我的命好苦……好苦……”
这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申屠雷正在闻言感伤自责的当儿,忽见雪勤对着他笑了笑,像是已抛开了方才的愁苦,他心中不禁一动。
“申屠兄!请你不要笑我……我。”
她说着抬手把头上那朵花摘了下来,申屠雷正自惊疑不解,却见她用力把这朵花丢了出去道:“从今天起,我已是管家的媳妇了……申屠兄!我不怕你笑我,我也不怕任何人笑我……”
申屠雷感动得直想哭,可是他知道自己所扮的这个角色,是需要完全的冷静的。他讷讷道:“可是,大哥是否还能……”
雪勤苦笑了笑:
“所以我才请你出来,我已经决定了。那女人是谁?你请她出来好不好?”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窘笑道:“这!姑娘,这个尚姑娘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只怕……”
雪勤冷静地点了点头:
“申屠兄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不明道理的人,我只要把我的立场,向她表明一下,你能请她出来一下么?”
申屠雷无奈地搓了一下手,低低叹了一声,回过身来,走到照夕门前,把帘子微微揭开了一点,尚雨春一双大眼睛正往这边看着。申屠雷就轻轻点了点头,雨春先是一怔,才慢慢走了出来。
她悄悄的问:“什么事?”
申屠雷苦笑着,回头示意。
“这位姑娘有几句话,想同你谈一下。”
尚雨春对江雪勤,倒是在不久以前背地里见过她一面,可以说认识她很清楚。当时秀眉微微一颦,小嘴一嘟:
“什么事呢?我并不认识她。”
申屠雷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她说有话要对你说。”
尚雨春就慢慢走了过去,她的眼睛,还红得像个大蜜桃似的,一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
雪勤微微笑了一下:
“我叫江雪勤,也许你并不认识我。”
雪勤开门见山的这么说着,雨春轻轻点了点头。
“嗯!”
雪勤用手掠了一下头发,仍然保持着笑容。
“小姐你的芳名是……”
“尚雨春!”
“嗯!”
雪勤不自然地又动了一下身子,现在她需要勇气和镇定,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要把她的立场表示清楚。
“你也许不知道,我已和他订过婚了,我现在已是他的……”
她笑了笑,又接下去。
“尚小姐!你又何苦……”
雨春咬着唇,珠泪一点点淌了下来,她猛然抬起头,直直看着雪勤,悲伤地道:“不!不!你骗人……我知道,他并没有和你订婚,你已经另外嫁了别人……你不要哄我。”
雪勤不由面色一阵惨白,她抖颤道:“你……”
接着她又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心跟他了!他如死了,我就是管家的寡妇。我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没有尽过心,现在……现在我决定要亲自服侍他,尚姑娘,请你给我这个最后的机会……”
她苦笑了一下:
“我服侍他归天之后,再送他灵柩回北京;然后还要服侍公婆。我这么做,只是表示我对他的忏悔……我……”
她的泪一滴滴掉下来了:
“尚小姐!你又何必呢!莫非我这最后几天的忏悔机会,你都不给我么?”
旁边的申屠雷和应元三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禁暗暗赞叹了一声:
“好贞节的姑娘!”
他二人眼光一齐投向了雨春,倒要看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
尚雨春低着头,尽自滴泪。一只小弓鞋挑着地毡,良久她才抬起了头。
“江小姐!你的话按说我是应该答应的……可是……这只是你一番心意,你完全没有想到人家……”
她抽搐了一下道:“你要尽心,我为什么不能尽心呢!照夕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莫非在他临死之前,我不应该侍奉他么?江小姐,你太自私了。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呢!不过你可以放心,万一照夕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抢你什么管家媳妇的名份。我自然有办法来处置自己……要是叫我现在离开,那是办不到!”
她说着看也不看雪勤一眼,转身而去。雪勤怔了一下,痴痴看着她的背影。申屠雷、应元三这时内心不禁又是一声喝彩。只是如此一来,这个品评的分数,就更加愈发地难打了。
一个真正因“病”而病的病人,固然是痛苦;可是一个无病而装病的好人,味道也不见得好受。而且我相信那种烦躁的痛苦,较真正的病人更有过之,何况这其中尚有更多别的因素呢!
管照夕如同僵尸一般直直睡在床上,他那双眸子无力的往上翻着,身子不能动一动;而且不能说一句话,鼻息要短暂且急促……也真难为他,几点他居然都作到了;而且表演逼真。
室内的阳光斜射在病床上,照着病人那一张冷青的、可怕的、垂死的脸。
时间已到了午饭时间了,可是房子里其他的两男两女,像都没有一点饥饿之意,反倒是床上的病人,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不禁脸色一红,所幸这种红色,在厚厚的油彩之下,是无法表现出来的。申屠雷到底年轻,当时差一点儿想笑,却为应老头子狠狠瞟了一眼。这老头子倒真有股磨劲儿,而且一直很镇定。
雪勤靠着床最近,她不由秀眉一展,甜甜地笑道:“哦!听!他肚子叫了哩!一定是饿了!”
说着马上笑问照夕:“你是饿了不是?”
可怜的照夕,从早起就被按在床上,水米不曾沾牙,他怎么会不饿呢?
虽然他多么想点头,可是不知如何,到了后来,却又变成了摇头,雪勤不由心里一阵难受。应元三却在一边添油加醋道:“唉!他已半个月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雪勤站起来:
“那我扶他喝一点儿水吧!”
照夕生恐失去了这个机会,事实上他也很渴,既不能吃,喝一点也是好的!忙点了点头。
尚雨春忙用个厚厚的枕头,把他背垫了一下,申屠雷假作吃惊道:“小心!小心!他不能坐啊!”
照夕本来已借势坐了起来,听见这一句话不得不又往后一躺,让尚雨春吃力的托住他,雨春的泪一点点都滴在他的前额上。
管照夕瞟了一边的申屠雷一眼,那意思是:“看见没有,这都是你的好办法。”
申屠雷忙一块绸巾,把他额上的泪,轻轻沾了沾,他真怕把他脸上的颜色洗掉了。
此时雪勤轻轻用一个瓷匙,一匙匙喂着他喝水,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应元三却咳了一声。
“行了……再喝他要吐出来了……”
照夕水到了嘴里,不得不照着话,吐了出来,雪勤急得“啊”了一声,应元三叹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照夕狠狠地瞪着他,心说:“好个老儿,现在是让你们耍着玩吧!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算账。”
可是那口水,却吐得自己满脸都是,湿糊糊的煞是难受,雪勤忙把自己手绢抽出来,小心地在他脸上擦着,申屠雷和应元三都不由心中一惊。申屠雷忙过来道:“姑娘还是让我来吧!”
雪勤苦笑道:“我也是一样……”
她说着轻轻在照夕唇边擦了擦,觉得十分粘腻,不由用些力,立刻她眉头微微一皱。
申屠雷忙又要来接她的手巾;并且面上带有讪讪之色。雪勤不禁心中一动,她仔细低下头,在照夕脸上端详着,一双大眸子转来转去。
照夕此刻尚不知究竟,仍无力的上翻着眸子。雪勤回头对申屠雷看了看,申屠雷讪讪道:“让他躺……躺下吧,当心他吐脏了你的衣裳。”
雪勤也不说破,就笑向雨春道:“快扶他睡下吧!”
雨春仍然淌着泪,慢慢把他放平了,在一边抽搐着。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禁各自出了一身冷汗,暗说好险呀,差一点儿叫她看穿了。
雪勤凝眸望着照夕,微微笑了笑,这一笑令在场各人都吃了一惊,雪勤用手掠一下秀发,目光源向申屠雷。
“小妹来时匆匆,未曾净面,申屠兄可否命人打一盆热水来我洗洗脸呢?”
申屠雷看了应元三一眼,遂微笑道:“姑娘关照,自是照办,请稍候。”
他说着出室而去,江雪勤自己咬着唇儿,忍不住“噗哧”一笑,目光遂又向照夕脸上转了转:“照夕,你好些了没有?”
照夕无力地摇了摇头。一边的应元三更是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当时讷讷道:“他怎么会好呢?”
雪勤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须臾,申屠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姑娘请这边净面。”
雪勤双手接了过来,笑道:“谢谢你了。”
她说着把盆子放在照夕床边,申屠雷和应元三一时都直着眼看着她,只见她伸手盆中,一面拧着手巾,唇角似还带着神秘的微笑。
按说江、尚二女,到了此刻,在申屠雷和应元三的观念之中,早已合乎了标准,本来很可以不必再瞒下去了,无奈还有一个丁裳,到此刻还未曾出现,他们不得不仍然装下去。
此刻雪勤这种笑容,很令二人吃惊,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见雪勤站起身子,巧笑倩兮地对照夕道:“对不起,我要给你洗洗脸。”
照夕不由一时怔得瞠目结舌,应元三却急得直搓手:
“唉!姑娘……这这可不行呀!他是不能……不能……”
申屠雷这一刹那也傻了,只管睁着眼睛,却忘了去接过雪勤手中的手巾。
江雪勤把诸人面相一瞥,已全部了然,当时秀眉一挑,微微冷笑了一声,径自走到床边,把手巾往照夕脸上一按,狠擦了两把。尚雨春正自不解,方皱眉道:“雪姐你轻点啊!”
原来,经过半天的患难相处,她二人已改了称呼。雪勤闻声也不理她,只管用力的擦着。
立刻病人现出了原形,一张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雨春不禁惊得“哦”了一声。
雪勤一声不哼,把擦脏的手巾又在水盆里搓了几把,寒着脸又往照夕脸上擦着,一张白中透红,英俊、清秀的脸,立刻现了出来。
这举动,就连应元三、申屠雷也不禁失去了主张,一时呆若木鸡的只管在一边站着。可是他二人脸色,可比红布还红。
管照夕呢?到了这时,他可再也不能在床上躺着,只好苦笑着坐了起来。
雨春咦了一声,忙转到照夕面前,张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